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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赵守义站了起来,转身把小洋灯的火头旋小了些,似乎大事已毕,准备送客。

  徐士秀到这时候,才想起他从宋少荣嘴里听来的“消息”,就一五一十告诉了赵守义,又故意笑道:“朱行健这老头儿,大概是静极思动了;要不然,他还是和王伯申暗中有往来,一吹一唱。不过——老伯的十年征信录早已办好,他们亦是枉费心机,叫做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赵守义听说朱行健要在善堂董事会开会的时候,当面和他算账,心里也有几分不自在,暗暗想道,“幸而还没发通知,不然,这老家伙当场一闹,虽然大乱子是不会出的,到底面子上太难堪了。”——可是他表面上依然不动声色,只轻轻“哦”了一声,不置可否。

  徐士秀一头高兴弄得冰冷,正想起身告辞,赵守义忽又问道:“那个,那个宋少荣还说些什么?”

  徐士秀抓着头皮,想了一会儿,方答道:“他说朱行健也不赞成王伯申想办的什么习艺所。”

  这回,赵守义却哑然笑了。他眯细了眼睛,看着徐士秀的面孔,说道:“这便是宋少荣在那里胡扯!”他断然地摇了摇头。“胡扯!谁不知道,十多年前,钱俊人钱三老爷在县里大红大紫办什么新法玩意的时候,朱行健便每事都要跟在后边来这么一脚,他这老脾气,如今一点也没改,他常常自称是新派,怎么他会不赞成王伯申那狗屁的玩意呢!”

  “可是老伯,朱行健和王伯申平日之间也不大谈得来,这该是真的罢?”

  赵守义默然有顷,这才淡淡一笑道:“未必。也未必尽然。朱行健呢,别的我不说,单这爱戴高帽子的毛病,就往往被人家十拿九稳。而且,此一时,彼一时。王伯申的看家本领,叫做就事论事。只要一件事情上对了劲,哪怕你和他有杀父之仇,他也会来拉拢你,俯就你。事情一过,他再丢手。……”赵守义又冷冷地一笑。“这个,就是我们老派人做不来的地方。士秀,我们可要讲究亲疏,看重情谊,辨明恩仇,不能那么出尔反尔,此一时,彼一时。”

  徐士秀听这么说,不禁匿声笑了笑,但又恐怕被赵守义觉察,赶快故意惊叹道:“倒看不出王伯申有那么一手!”

  赵守义点头不语。奋步绕着桌子踱了半个圈子,又郑重地低声说:“不过,王伯申的劣迹也多着呢。刚才我还跟月亭他们说,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如今他既然寻我的事,我倒要告他一状!”

  “哈,是不是就告他私和人命呢?”

  “哦——”赵守义猛然站住,“私和人命?”

  “我也是听来的。好像是两个月前,他那公司里的‘龙翔’小轮,在某处出事,船上一个茶房失足落水淹死;当时并未经官,只由公司出了几个钱就此了事。”

  “哦——”赵守义淡淡一笑,“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想来王伯申也很精明,这件事他一定另有布置,漏洞是早已补好了的。现在我要告他的,却是另一件事。”

  “呵呵,我又记起来了,”徐士秀得意地忙接口说,“近来他那几条轮船常常闯祸;靠近河边,地势低些的民田,被它们搅的不亦乐乎。”

  “也还不是,我要告他占用官地!”赵守义几乎是声色俱厉了,好像对面的人就是王伯申。“我已经查得明明白白,他那轮船公司堆放煤炭的那块空地,原本是学里的,是官地,他并未立有半个字的租据,也没花过半文钱的租金,不声不响就占用了,请问哪里有这样便宜?”

  “老伯高见,一点也不会错的。”徐士秀凑趣说,同时无意中摸着了衣袋内淑贞给的那纸包,忽然想到时间尚早,何不赶到四宝那里再背城一战以雪刚才全军覆没之耻。这念头一动,便心痒难熬,不但明天尚须下乡替赵守义办事不在他心上,便连妹子的苦口规劝压根儿忘得精光。主意既定,他随即起身告辞。赵守义也不留,但又格外客气,送他出去,同时又再三嘱咐道:“明天到小曹庄,务必先找曹志诚,商量好如何对付姜锦生。”

  “老伯放心。”徐士秀随口应着,心已飞到了四宝那边。

  赵守义却偏偏噜苏,又说道:“带便也催陆根宝,问他:本月份他还欠我这里几天工呢,怎么说?——哦,士秀,慢一点,我还有几句要紧话,刚才怎么会忘了!”他拉着徐士秀又走回那青苔蒙葺的大天井,却又不进厅去,就那么站在滴水檐前,嘴巴凑在徐士秀耳朵上,悄悄说道:“今天舍下那件事,一言难尽,改天我再谈,不过,你到小曹庄碰见了根宝,他要是还没知道,你千万不要提起。”

  “放心,我提这些事干么?”徐士秀急口说,一心只想早点脱身。

  “哦哦,自然你是不会多嘴多舌的,不过——”赵守义的声音更低,几乎不大听得清,“我倒防着楼上那一个会先发制人,悄悄地找了根宝来,逼着他领了阿彩回去,那时倒更加棘手了,是不是,所以……”

  “那么,叫根宝先来见老伯如何?”徐士秀不耐烦地插嘴说,心想这老头儿真是不怕麻烦,又噜苏,一点也不想想人家心里也有事的。

  “这——这也不大好。等过了几天再……咳,你斟酌情形,不然,先和曹志诚商量。”赵守义忽然顿住了,踌躇半晌,方才接着说下去,“好,你和志诚商量,把根宝找来,告诉他,阿彩日后要是生下个男的,赵老爷一定收她做小,另外还给根宝十亩田,——十亩田!”

  “要是生下来的是个女的呢?”

  “那——那——”赵守义又踌躇起来,但终于毅然决然说,“那我还是收她做小,只要她本人知好歹。”

  “那么,给根宝的十亩田呢?”

  赵守义叹口气,十分勉强的答道,“仍旧给罢!”又叹口气。“我向来不亏待人,你可以对根宝说。就是阿彩罢,根宝送她来我这边做抵押的时候,何曾像个人?三四年工夫,她就养得白白胖胖,规矩也懂了,人也乖觉起来;人在我府里总是落了好处……”

  “老伯还有吩咐没有?”徐士秀当真不耐烦了,第二次又插嘴打断了赵守义的话。

  “等我再想一想,——哦,还有。你叫根宝不用再来我这边补满那几天的工了。”他又叹一口气。“我只好认个晦气,白丢了几天人工。免得他们父女见了面,或者,楼上那个又一闹,根宝又三心两意起来。”

  “放心,放心。”徐士秀赶快答应,就匆匆作别自去。

  赵守义回到厅里,略觉心里安定些。但仍然满脸忧愁,绕着桌子踱方步。他自觉对于陆根宝,已经仁至义尽。但还不放心阿彩,——不放心她肚里那一块肉。“第二次那一顿打,听说更凶,不知伤了胎气没有?可恨陈妈也不报个信来。”——他慢慢踱着,心里这样想,他又不敢去瞧,生怕又横生枝节。想起自己只有一个儿子,已成废人,银花始终不生养,又不许他再收一个小,他觉得枉自为人一世,挣下那样大的家财,“哦,今年春间,城隍庙的活神仙曾许我今年秋后可得一子,这不是正应在阿彩身上了么?谁知道又生出这样的意外枝节!”——他几乎断定阿彩肚子里那块肉一定是个男的了,心里便更加着急。他忽然牙关一咬,连银花的泼悍也不顾了,打算亲身去探一探那块肉还安全不?他走到厅后,穿过淑贞所住的那小花厅的边廊,但未至目的地,又转念道:“不妥!要是阿彩见了我面,又哭哭啼啼纠缠不清,而雄飞倒又请了何郎中来了,那不是又一次麻烦?”他踌躇了一会儿,终于退回,幸而走过那小花厅的边廊的当儿,又一个念头解救了他的困难:“何不叫少奶奶代表我去走这一趟!少奶奶人很老实,她不会走银花的门路的……”

  当下主意既定,脸上的愁云为之一展,他走到花厅楼下,悄悄唤着小吴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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