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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接着,他又呵呵大笑,拍着儿子的肩膀说:

  “这就出山了!我原说的,虎门无犬种!——自然要大请客罗!今晚上你请小朋友,几十块钱怕不够罢?回头我给你一百。明晚,我们的老世交,也得请一次。慢着,还有大事!——抽完了这筒烟再说。”

  于是老头子兴冲冲地爬上烟榻,呼呼地用劲抽烟;曾家驹满脸得意,却拣不出话来吹,便也往烟榻上一横。他当真很小心地把党员证藏在内面衣服的口袋里。但他这重视党证的心理和曾沧海就有点不同;他知道有了这东西,便可以常常向老头子逼出大把的钱来放开手面花用。

  曾沧海一口气抽完了一筒烟,拿起烟盘里的茶壶来,嘴对嘴汩汩地灌了几口,放下了茶壶,轻声说道:

  “阿驹!我探得了一个重要消息,正想上公安局去报告。现在就派你去罢!你刚进了党,正要露露脸,办一件大事,挂一个头功!——哈,机会也真凑巧,今天是双喜临门了!”

  听说是要他到公安分局去办什么事,曾家驹就楞住了。他瞪出一对圆眼睛,只顾呆呆地对着他父亲瞧。显然是他对于这件事十二分的不踊跃,并且也不知道怎样去和公安分局打交道。

  “嗳,——还有几分上场怯!”

  曾沧海又爱惜又责备似的说,接连摇了两次头;于是他突又转口问道:

  “阿驹,你知道镇上的私烟灯共有多少?前街杂货店里的三姑娘做的哪几户客人?还有,卡子上一个月的私货漏进多少?”

  曾家驹又是瞠目不能对答。他原也常逛私娼,例如前街的三姑娘之类;可是要问他某某私娼做的几户客人或是私烟灯有多少,漏税的私货有多少,那他是做梦也没想到。

  曾沧海拍着大腿呵呵地笑了:

  “怎么?到底年青人不知道随时随地留心。嗳,阿驹,你现在是党老爷了,地面上的情形一点不熟悉,你这党老爷怎么干得下去呀!你自己不去钻缝儿,难道等着人家来请么?——不过,你也不用发忧,还有你老子是‘识途老马’,慢慢地来指拨你罢!”

  小曾的脸,现在红起来了,也许是听了老子的“庭训”,有点惭愧;但也许是一百块钱尚未到手,有点不耐烦。他堵起了嘴,总不作声。恰好那时候,他的老婆抱着小孩子进来了,满脸的不高兴,将小孩子放在一张椅子上,用一支臂膊扶着,转脸就对她的丈夫看,似乎有什么话要讲。

  但是小孩子不让她开口,哇哇地哭起来了;同时一泡尿直淋,淌满了一椅子,又滴到地上。

  曾家驹皱了眉头,脸上的横肉一条一条都起了棱,猛的一跳就从烟榻上坐起来,正想叱骂他的老婆,却瞥眼看见撒了一泡尿的小孩子的脚下有一本书,——正是他刚才带来的那一本,小孩子的两只脚正在书面乱踢乱踏。

  “嘿!小畜生!”

  曾家驹一声怒吼,纵步跳到孩子身边,粗暴地从孩子的脚下扯出那本书来看时,已经是又湿又破碎,不成样子了。孩子的身体一晃,几乎倒撞下椅子来,但是作怪地反倒停止了哭嚷,扑在母亲怀里,只把一张小嘴张得很大。

  从儿子手里看明白了那本湿淋淋的书原来是《三民主义》的时候,曾沧海的脸色陡的变了。他跳起来跺着脚,看着儿子的脸,连声叫苦道:

  “糟了!糟了!这就同前清时代的《圣谕广训》一样的东西,应该供在大厅里天然几上的香炉面前,才是正办,怎么让小孩子撒了尿呀!给外边人晓得了,你这脑袋还保得住么?

  该死,糟了!”

  此时被吓噤了的孩子也哇的一声哭出来了。曾家驹原也不很了然于父亲的叫苦连天,但总之是觉得事情糟,而且很生气,一手揪住了老婆就打。孩子和母亲的哭声,小曾的叫骂,混成一片。曾沧海摇头叹气,只顾抽烟,随后想起还有大事须上公安分局去一趟,便在沸闹声中抖抖衣服走了。

  街上照常热闹。这双桥镇,有将近十万的人口,两三家钱庄,当铺,银楼,还有吴荪甫独力经营的电力厂,米厂,油坊。这都是近来四五年内兴起来的。

  曾沧海一面走,一面观看那新发达的市面,以及种种都市化的娱乐,便想到现在挣钱的法门比起他做“土皇帝”的当年来,真是不可同日而语了;如果这两三年的他,不走黑运,那么,在这繁华的局面下,怕不是早已捞进十万八千么?虽说现在已经有了卷土重来的希望,他仍然不免有点怅怅。他的脚步就慢起来了。到得太白楼酒馆的前面,因为人多,他简直站住了。

  忽然人丛中有一位拉住了曾沧海,劈头问道:

  “这个时候你上哪里去呀?”

  曾沧海回头一看,认得是土贩李四;在某一点上,他和这李四原是不拘形迹的密友,但此时在众目昭彰的大街上,这李四竟拉拉扯扯直呼曰“你”,简直好像已经和曾沧海平等了,这在常以“鼎鼎望族”自夸的曾沧海委实是太难堪了。但是又不便发作。跟着双桥镇的日渐都市化,这李四的潜势力也在一天一天膨胀。有“土”斯有“财”,便也有“实力”:老地头蛇的曾沧海岂有不知道?因此他虽然老大不高兴,却竭力忍住了,反倒点头招呼,微笑着回答:

  “到公安局去有点公事。”

  “不用去了,今天是去一件搁一件的了!”

  李四很卖弄似的说,并且语气中还有几分自大的意味,好像他就是公安分局长。

  “为什么?难道分局长换了人么?”

  曾沧海实在忍不下去了,也用了几分讥讽的口吻冷冷地反问。可是话刚出口,他又后悔不该得罪这位神通广大的李四。

  然而运气得很,李四并没觉到曾沧海的话中有核;他一把拉着曾沧海走到太白楼斜对面冷清些的地段,把嘴巴靠近曾沧海耳朵边,悄悄地说道:

  “难道你没有听得风声么?”

  “什么风声?”

  “七里桥到了共匪,今晚上要抢镇!”

  曾沧海心里一跳,脸色也变了:但他这吃惊,并不是因为听说七里桥有共军,而且要抢镇;他是在痛心他的独得之秘已经不成其为“秘”,因而他的或他儿子的“头功”是没有指望了。可是他毕竟是老手,心里一跳以后,也就立刻镇静起来,故意摇头,表示不相信。

  “你不相信么?老实告诉你,这个消息,现在还没有几个人知道。我是从何营长的小公馆里得来的。营长的姨太太已经避到县里去了。还是雇的王麻子的船,千真万确!”

  李四悄悄地又接着说,十分热心关切的样子。

  现在曾沧海的脸色全然灰白了!他这才知道局势是意外地严重。在先他听得长工阿二说七里桥的乡下人传锣开会,还以为不过是赤手空拳的乡下人而已,此时才明白当真还有枪炮俱全的共军。他的恐惧就由被人夺了“头功”一转而为身家性命之危了。他急口问:

  “共匪有多少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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