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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似乎心慌了,阿萱不回答,只把手里的“宝贝”呈给荪甫过目。

  “咄!见你的鬼!谁教你玩这把戏?”

  吴荪甫渐渐声色俱厉了;但是阿萱那股神气太可笑,吴荪甫也忍不住露一下牙齿。

  “哦,哦,——找老关教的。”

  阿萱口吃地回答,缩回他那只托着“镖”的手,转身打算溜走。可是吴荪甫立刻放出威棱来把他喝住;

  “不许走!什么镖不镖的!丢了!丢在池子里!十七八岁的孩子,还干这些没出息的玩意儿!都是老太爷在世的时候太宠惯了你!暑假快要过去,难道你不打算下半年进学校念书!——丢在池子里!”

  一声响——东!阿萱呆呆地望着那一池的皱水,心疼他那宝贝。

  吴荪甫眉毛一挺,心头的焦躁好像减轻了些微。他的威严的眼光又转射到四小姐蕙芳的身上了。他知道近来四小姐和范博文好像很投契。这是他不许可的!于是暴躁的第二个浪头又从他胸间涌起。然而他却又转脸去看少奶奶。靠在藤椅背上的吴少奶奶仰脸迷惶地望着天空的星。近来少奶奶清瘦了一些,她那双滴溜溜地会说话的眼睛也时常呆定定,即使偶然和从前一般灵活,那就满眼红得像要发火。有什么东西在不断地咬啮她的心!这变化是慢慢来的,吴荪甫从没留意,并且即使他有时觉得了,也不理会;他马上就忘记。现在他忽然好像第一次看到,心头的暴躁就又加倍。他立刻撇下了四小姐,对少奶奶尖利地说道:

  “佩瑶,嫡亲的兄弟姊妹,你用不着客气!他们干些什么,你不要代他们包庇!我最恨这样瞒得实腾腾地!”

  吴少奶奶迷惶地看着荪甫,抿着嘴笑,不作声。这把吴荪甫更加激怒了。他用力哼了一声,十分严厉地又接着说下去:

  “譬如四妹的事。我不是老顽固,婚姻大事也可以听凭本人自己的意思。可是也得先让我晓得,看两边是不是合式;用不到瞒住了我!况且这件事,我也一向放在心上,也有人在我面前做媒;你们只管瞒住了我鬼混,将来岂不是要闹出笑话来么?”

  “嗳,这就奇了,有什么鬼混呀!你另外看得有合式的人么?你倒说出来是谁呢?”

  吴少奶奶不能不开口了,可是吴荪甫不回答,霍地转身对四小姐正色问道:

  “四妹,你心里有什么意思,趁早对我说罢!说明了好办事。”

  四小姐把脸垂到胸脯上,一个字也没有。她的心乱跳。她怕这位哥哥,又恨这位哥哥。

  “那么,你没有;我替你做主!”

  吴荪甫感到冷箭命中了敌人似的满足,长笑一声,转身就走。但当他跑进了他的书房时,那一点满足就又消失。他还想“咬一口”,准对他的真正敌人“咬一口”。不是像刚才那样无所为的“迁怒”,而是为的要补偿自己的损失向可咬的地方“咬”一口!现在他的暴躁渐渐平下去了,心境转入了拚死命突围的顽强,残酷和冷静。然而同时也发生了一种没有出路的阴暗的情绪。他的心忽而卜卜地跳得很兴奋,忽而又像死了似的一动不动。他那飞快地旋转的思想的轮子,似乎也不很听从他意志的支配:刚刚想着益中公司总经理办公室内那一幕惊心动魄的谈话,突然拦腰里又闯来了刘玉英那诱惑性的笑,那眼波一转时的脸红,那迷人的低声一句“用什么称呼”;刚刚在那里很乐观地想到怎样展开阵线向那八个厂堂而皇之进攻,突然他那铁青的脸前又现出了那八个厂二千多工人的决死的抵抗和反攻,——

  他的思想,无论如何不能集中;尤其是刘玉英的妖媚的笑容,俏语,眼波,一次一次闯回来诱惑他的筹划大事的心神。这是反常!他向来不是见美色而颠倒的人!

  “咄!魔障!”

  他蓦地跳起来拍着桌子大呼。

  “障!”——那书房的墙壁响出了回声。那书房窗外的树木苏苏地讥笑他的心乱智昏。他又颓然坐下了,咬紧着牙齿想要再一度努力恢复他的本真,驱逐那些盘踞在心头的不名誉的懦怯,颓废,以及悲观,没落的心情。

  可是正在这时候,书房门悄悄地开了,屠维岳挺直了胸脯站在门口,很大方地一鞠躬,又转身关了门,然后安详地走到吴荪甫的写字桌前,冷静地然而机警地看着吴荪甫。

  足有二三分钟,两个人都没有话。

  吴荪甫故意在书桌上的文件堆里抽出一件来低头看着,又拿一枝笔在手指上旋弄,让自己的脸色平静下去,又用了很大的力量把自己的心神镇定了,然后抬头对屠维岳摆一摆手,叫他坐下,用很随便的口吻微笑地问道:

  “第一次我打电话叫你来,不是说你有点事情还没完么?

  现在完了没有?”

  “完了!”

  屠维岳回答了两个字;可是他那一闪一闪的眼光却说了更多的话,似乎在那里说:他已经看出吴荪甫刚才有过一时的暴躁苦闷,并且现在吴荪甫的故意闲整就好比老鹰一击前的回旋作势。

  吴荪甫眼光一低,不让当面这位年青人看透了他的心境;

  他仍旧旋弄手里的笔杆,又问道:

  “听说虹口几个厂情形不好呢!你看来不会出事罢?出了事,会不会影响到我们闸北?”

  “不一定!”

  屠维岳的回答多了一个字了;很机警地微笑。吴荪甫立刻抬起眼来,故意吃惊似的喊道:

  “什么!你也说‘不一定’么?我以为你要拍拍胸脯说:我们厂不怕!——哎,维岳,‘不一定’,我不要听,我要的是‘一定’!嗳?”

  “我本来可以说‘一定’,可是我一进来后就嗅着一点儿东西;我猜想来三先生有一个扣减工钱的命令交给我,所以我就说‘不一定’了。——现在既然三先生要的是‘一定’,也行!”

  吴荪甫很注意地听着,眼光在屠维岳那冷静的脸上打圈子。过一会儿,他又问道:

  “你都布置好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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