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鹏程

作者:萧乾

   

  我旅居远东历三十年,礼仪之邦的中华素为我所敬爱,由于科学进步之神速,我认为该国在物质上已一无所缺。但她尚有一个极严重的问题,便是缺乏圣灵,神的力量之降临。故我今以身后遗产百分之一,计美金八千元,捐助拿撒勒会,委请该会牧师刘云厚于会众中挑选一虔心主道的青年,须大学毕业,并相信其有领导中华归主运动之能力者,资送美国神学院,专攻传道学,以其所学,归国拯救沦落的中华。此嘱。黎莲·郭尔梦
  自从这个七十二岁的美国寡妇慷慨地留下这么一纸遗嘱后,如果上进的野心无违于人性,在谧静的拿撒勒会教区里的信徒中间可掀起了不小的骚动。那些连中学文凭也未曾领到手的毛孩子,都噘起小嘴巴抱怨自己生得太晚了些;五十挂零的老教友又捋着胡髭咕叽着:“到那么阔的地方,凭你八千块!哼,八万块也不够花。困在外国,上帝也未必能搭救,我还是在我这块老地方吧!”
  对于戴过方帽子的教友,这遗嘱勾出的可不是闲话了。爬到一个有限的极峰,再渡过太平洋,在这些人的幻想中有如登上灿烂的天堂。眼前的机遇正是一道梯子,能超度他们到一个梦寐以求的新天地。
  然而这梯子容量可小得只容一个人攀登。于是,他们就竞相筹谋角逐的实际步骤了。
  好一个眼光远大的寡妇,(在她临死那一刻,还不忘记“一石二鸟”的高招!)复活节那天,请刘牧师施洗的人数打破了历年的纪录。其中,不少还真是放下《天演进化论》,改读《创世记》的。
  一年来,不下五十名年轻教徒把一副副虔诚的神色摆给刘牧师看了。有的流着泪,向他忏悔幼年曾经偷吃过邻家园里一只桃子的事(就是说,除了这点小小罪过之外,他可算是纯洁无瑕的青年了)。有的则捧了金皮大字的《圣经》同牧师攀道,认真得连最小的希伯来典故也一定要问个明白。时常,牧师自己是窘住了。这些来客的样子都像是说:如果郭尔梦寡妇本人在这里,她也一定会频频向我点首的,你还踌躇什么!
  一个名叫徐之棠的(也许为了竞争的缘故,他新近改名为徐雅各了),还曾于半夜急遽地叩过牧师的门,吓得刘太太直嚷“救命”。及至牧师跣着脚端着烛台为他打开门后,他那摇摆着的憧憧黑影,陡然咕咚跪倒了。他通身颤抖着,在昏暗的灯光下,指指点点地诉说(活像是为天界那位神灵附了体),圣灵在他身上降临了。这个自称是育德中学教员的青年说,今夜正当祈祷的时候,他忽然瞥见了一道红光,擦他头皮而过。他哆哆嗦嗦地恳求牧师启示。
  然而,在这么些急中生智的角逐者中间,这只鹿终于落在王志翔手里了。
  当许多人使用出奇制胜的办法企图给刘牧师以强烈印象时,他却走着一条平凡但是贴近人情的路。他明白像他的同事徐之棠那种神秘过火的办法是笨得吓人的。二十世纪的今日,再扮演摩西在西奈山巅的故事当然无人置信了。恍惚之间,他在身边发现了一股有效的“圣灵”,那就是刘牧师刚满五岁的四女儿小婷。
  在拿撒勒会办的育德中学里,王志翔教的是小代数。他在“天堂”途中的竞争者徐之棠,教的是人文地理,时常在课室里,教人文地理的越过了课目本题,在憨然无知的学生面前说起攻訏王同志的话。在这事情上,教小代数的比他来得大方多了。他永远那么慢条斯理地挽着袖头,一张尖下巴、高颧骨的脸上总把握十足地微笑着,且还不惜稍带诙谐地称赞着徐先生的“能干”。
  一下课,他便迈着稳健乐观的步子,走向教堂左隔壁,那墙端爬满了蔓生植物的幼稚园了。他的身材给那小栅栏门不小惊讶。他得屈下腰身,钻进那个嗡嗡如一窠蜜蜂的天真乐土。在那里,他用糖果、鹅毛毽子和一张善说故事的嘴,结识了(如果不是迷惑!)玲找可爱的小婷。
  孩子的嘴是最容易镌刻的碑。不上几天,“好王先生”就像一幅红绸彩子般挂在这小女孩的唇边了。(她可不知道自己是在做着多么大的一件功德!)不久,经过一个宠爱女儿的母亲的传达,刘牧师开始留心起这位年轻的“好王先生”了。及至知道他还是个大学毕业生,又在本教区的学堂里任教的时候,在他那芜杂得无从整理的候选者中间,这个影子成为一位翘楚人物了。
  由于小婷一次患感冒,“好王先生”终于迈进了刘牧师的门槛。放下帽子,他朝刘牧师、刘太太各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像是来意至为单纯,就赶忙关切地奔到那小床畔去了。发着高烧,哭得红涨了脸的小婷,看到她的大朋友时,小脸蛋上竟微微漾出些笑意了。
  晚上,小婷的温度果然锐减,竟有精神嚷“我要王先生”了。
  于是,王先生每天设完了XY,敷余的时间便都消磨在这俨然如一个小情妇的姑娘身畔了。黄昏时分,坐在门槛上,对着墨色天空,王志翔吹着飘逸的哨子,幻想着那辽阔无际的前程。哥伦比亚的方帽子……他嘴里却为拢在怀里的小姑娘唱着:
  两只小眼,要常望天。
  两条小足,要行天路……
   

  西服不妨多做出两套,藏青哗叽的。巴黎呢,皮鞋买三双也许得上税,美国关税听说不很马虎。对,每双穿它一穿,沾点泥就成了。古玩么,总得多带它几件,清朝的蟒袍绣裙也不贵,听说美国人爱看中国的小脚鞋,最好是绣花的。这倒不难搜集。反正这类东西送礼准新奇动人,遇到了相当主顾,价钱一定不少出的。——王志翔如一耍木偶的,天天在房里翻腾着他新置的箱笼,心下时刻盘算着。
  这些天来他都在忙着买东西,申请护照,打听着船期,然而他还是个不忘旧的人。虽然事情繁杂得不允许他再走访那个小栅栏门,只要一到牧师家里,他可总还是先找小婷玩玩。
  “王先生,你对我不亲了!”小姑娘把头埋到他怀里,噘着小嘴巴抱怨着。
  “哪里会,哪里会!”然而如今躲在他怀里的小姑娘除了“是小婷”以外,对他可真别无意义了。“小婷,等我到美国的时候,我准替你买旧金山的橘子。嘿,跟太阳亲过嘴的。”小姑娘没把话听清楚,忙用小胳膊勾住王先生的颈项,使劲在他额上吻了一吻。“还有呢,给你买一串机器车,闷儿——闷儿——”王志翔捏了鼻尖学着火车叫。登时,他浑身感到些炎烧。好像这时自己真已在西雅图登了岸,看到绿压压一片葡萄地,绿叶丛间还不时出现穿粉裙的采果女。有一个像是对他笑了一下,然后他就上了驶向东岸的火车,闷儿——闷儿,双腿模仿着火车的节奏,撞冲——撞冲,他比那个小姑娘还相信坐的真是火车了。
  莫笑他,这是一个人应该兴奋的时候了。想想看,多少人垂涎过的一块肥肉,如今居然为他叼住了。再过一些日子,他不是就生活在这干橘子的另一面了吗?没有了饥饿,没有了黑暗。当东半球的住客在昏睡或挨饿时,他将在摩天大楼中使用着刀叉了。楼外汽车一定多得如苍蝇。他真不知道自己将“了不起”到怎样地步了。
  于是,“等我到美国的时候”成了他近日的口头禅。
  他恭谨地对牧师发誓:“等我到美国的时候,我要专心学道。逢礼拜日必去教堂守安息日,为咱们中国基督教徒争脸。您放心,我去上三年,我一定把美国神学研究透了,回来听您使唤。我永不辜负您的这次提拔。”
  他又稍稍得意地对育德校长说:
  “我这算是暂时告假。回来我还在您手下教书。到了美国,得机会我必定替本校募捐。我宣扬您办学传道如何热心。您放心,我此行便如同您派去的一个驻美代表。”
  然而对于一般贴己的老朋友,他就更诚实了。他咬着牙根,眼里闪着野心勃勃的光辉说:“瞧着,咱们拚上它三年命,回国保你不认得咱!(也许我还上欧洲混个几年呢,得看情形。)我研究透了,中国人在美国出名最容易:只要你脸皮厚,到处演讲,讲他们爱听的,讲他们没听过的,像‘中国人的哲学——八卦’,每回卖五块美金门票,保你听众挤个水泄不通。其实,咱们在街上遇到个会说中国话的鬼子,削发为僧的鬼子,肯揭露本国丑态的鬼子,不也围得密密匝匝吗?到了外国谁还要脸,又没个熟人看守着,……”
  王志翔这番志向诚然不低。但自来好事总是多磨。拿撒勒医院的寇鲁医生摘下眼镜,用至为怀疑的眼色看了他一下,然后在“王志翔出国体格检验表”的肾部项下,竟写上“尿质不洁,曾患淋病”这么个肯定的诊断。
  一切虽然未出教区圈子,这事不久外面还是有些风传了,然而极其含糊,只说王志翔有了“隐疾”。话虽然含糊,对于前此失败了的竞争者却不啻是洒在灰烬上的一滴挥发油。
  那一晚,刘牧师又听到一阵急遽的叩门声。他马上端了烛台去开门。这一次,咕咚跪在他面前的是王志翔了。他满脸抹着泪,指着墨色天空发誓,他从小到大从来没嫖过。他承认只有一回,一个撒旦朋友把他拖进一个“暗门子”,他一路骂着那个朋友“缺德”。他说那个朋友如何同那个坏女人放肆,他自己却蒙严了眼睛,躲在房子的一角害怕着。直到那个撒旦朋友干完了坏事,又拖他出来时,他才恢复了呼吸。他连那个私娼家门朝哪方开也记不清。……
  “刘牧师,您人情做到底,帮我帮到底。我将来如果有点发旺,我不忘您的恩德。这事情您别声张,我进医院,我快些治……”
  王志翔一抬头,烛光映出的是一张严峻得吓人的脸,骂他下流、无耻,丢人……当牧师不屑地转过身去要走时,匍匐着的年轻人突然扯住了他的衣襟:“牧师,您别这么狠!都不看,您看小婷的面子。您知道我至少是个有良心的人。您在那么些青年中间挑选了我。多少人反对,埋怨,说您偏心,说您没眼光,您都不睬。如果我这事宣扬出去,您想,他们不是更快意了吗?您不是真没有眼光了吗?郭太太的亲族对您不将失掉信任了吗?……”
  他连连这么一问,给牧师也问了个愣。他抽回迈出的脚步,缓缓举低了烛台,重新又照了照王志翔的脸。
  那是一张令人坚信不疑的诚实的脸。
   

  “王先生,方才按铃了吧?”胸襟绣了“17”号码的看护轻手轻脚地推开了门,探进一个脑袋——这个字也许用得笨了,因为那明明是一张美丽的脸,上面还滴溜着一对不甚知愁不很会发怒的眼睛。
  “嗯,”王志翔平躺在雪白枕头上遐想着的脑袋向上抬了抬。高凸颧骨往两旁一拱,挤出了一滩茫然的微笑。
  “您要什么?”看护走近了,白布衫里摆动着一条稍短但还窈窕动人的身腰。
  “告诉我,密斯潘,你同忠亮究竟好到什么程度?前天晚上你出去后,我想了许久,我觉得你们简直是马马虎虎就订了婚,嗯?”方忠亮是他中学时代的一个同班,现在一家火油公司当书记,是当地业余网球队的中坚队员。王志翔一进院就对这活泼喜欢笑的17号发生了兴味。及至由闲谈而知道了是他旧日同窗的未婚妻时,彼此之间更来得熟稔些了。
  “养您的病吧,问这个干么,碍着您!养完了好去逛新大陆。”女人调皮地笑了一声,闪身出去,又忙别的事儿去了。
  人虽出去了,那影子可还晃在王志翔的心坎上。
  每个人心坎上都应该藏躲一只美丽影子,凭什么他就老得惦记家里那个满脸雀斑的糟糠之妻?粽子脚虽然可以放大,然而终于还比不上天足啊。第一件烦死人的事,是她走起路来总活像一只芦花鸭子。瞧人家密斯潘,两只又玲珑又轻盈的脚,跳跳蹦蹦,还有那只握了体温表向他唇边送的手指,多白多嫩呵。而且每天她还捏住他的手腕不放。还看那白金小表呢,谁知她试的是脉还是心!
  前天晚上她值夜班。趁着她冲药的工夫,他们长谈了一下。他述说方忠亮和他交情的深厚,两个人在学校里如何要好。方忠亮在校时就是体育名将,每次运动会他必得一串金银奖牌。王志翔夸耀他自己不用赛跑,每次必有奖牌到手,因为考试时候他们全得向他借数学的算草。然后他吹起自己多么用功,多么能干;如今,教会看他有造就,特意派他出洋留学去。话又转到美国怎样阔上去了。当她听说美国“每个人都有一辆汽车”时,她羡慕得禁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个不稳重然而也不世故的女人,尚不深知一个自私的男人怀里可以揣着怎样一具卑污的算盘的。“无心”在这样单纯乐天的女人不是罪过,是可悲。看到方忠亮娴熟的球术,她无心地抽了一口凉气,随着她无心地吸进一纸婚约。如今,她又倒吸了一口凉气,可还是无心的。然后,她转身按照电铃明暗器上燃亮的房码,到另外病房里照顾去了。
  床上有心的王志翔却没法睡下了。他辗转反侧,心神总也宁静不下去。恍惚之间,他似乎又看到一股“圣灵”了。他判定这是一个容易下手的女人。然而矛盾还是有的。因为他毕竟是一个“有良心的人”。方忠亮的确没志气,成天打球,在学校里就泄气,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出息,靠准不是他的敌手。然而究竟是老同学,他觉得这似乎不大应该。
  ——这种女人还不是同谁接近就属于谁!
  另一个低微的但并非无力的声音这么说。同时,一涡柔媚的笑出现在他跃跃欲试的心坎上了。他转念将来如果真地成为哥伦比亚博士,家里那位怎么抬得出来!尊荣与美丽向来是并肩而立的。《圣经》里讲的是“真理”,但有时还不妨用“天理”压倒那个。
  在医院里十天左右,他不再管17号叫“密斯潘”了。他竟然大胆地(可也试着步地)问:“紫霞,等我从美国回来的时候,你就当博士夫人了,你愿意不?咱们真是有缘。准是上帝安排的。你知道,我对于女色向来是无动于衷的。凭我,要找个女人总不成问题吧,然而到如今,我仍是个光棍,或者说是‘童男子’。你不答应我,我就光着棍出洋。那时一高兴,我也许娶一个美国老婆!不过,唉,种族不同,将来生出孩子总不好办。还是咱们俩吧。紫霞,你怎么说呢?你放心,没有人敢反对咱们,只要咱们自己可靠——”
  女人为他这一番话说愣了。她没的可说。她尽自呜咽着:“怎么好,你们两个我谁也舍不得。”
  不用她挑,有人替她解决了。
  那个她“也舍不得”的方忠亮不知道从哪里听见风传,一个下午,放下球拍,一口气冲到医院来。他气势汹汹地一直闯进了看护楼,一把攫住潘紫霞的白布衫,咬牙骂着:“你——你——不要脸的女人!骗人,你丢我就丢吧,干么还鬼鬼祟祟!弄得家里爸爸都知道了。他们谁都讥笑我,说我——都是你。不等你丢,我先休了你。给我滚……”说着,他的气更压不下去了。他一手扯住女人的头发,劈手打来。
  潘紫霞往楼口扑奔,尖声嚷着。
  医院里许多工作人员都走出来了:骨科医生、拔牙的助手和六七个戴小白盔的护士,大家上前齐手把这个莽汉拉开了。
  女人嘤嘤地哭着,梳理着额角上的乱发,然而却象是自知理亏似地躲到一旁,垂头抽噎着,摸不清是委屈还是羞愧。
  方忠亮双手权在腰际,苍白着脸,嘴里急促地喘着气。突然,他不屑地拔下手指上那只戒指,狠狠地朝女人身上丢去。
   

  王志翔出院了,还是院长亲自到病房里请他走的。
  他睁大了眼睛想解释,争辩,申明他如何“规矩”,然而他怕洋人那副铁青的脸色。包围他的,还有那么些双鄙夷愤慨的眼睛,闪烁在一只只小白盔下面。他有些莫名其妙:干么她们还嘀嘀咕咕地议论呢!
  当他对那个替他收拾床铺的看护怯生生地说“我要看看潘紫霞女士”时,只见那个短胖女人撇了撇嘴,睬也不睬地嘟囔着:“还看她呢,哼,改日再见吧。”
  躺卧的姿势是助长头部发昏的,况且半个月来,王志翔在白被单里翻腾着身子,还做着那样绮丽的梦。走下医院的台阶,世界在他面前旋转有如吊在空中的秤锤。重新嗅着室外空气,用肉眼摸触到阳光、熙攘的马路和路上的行人,一种亲切的感觉使他兴奋了。但是回首石阶上面的医院大门,那里可又似有什么东西向他沉重地压了下来。
  终于,他还是胜利地笑了。一个前程远大的人是不宜有过多琐细计较的。反正不久他的脚将踏在西半球上了。谁也挡他不住。而且,而且回国来还有白嫩胳膊挽住他呢。
  想到白嫩胳膊,他脚步迟缓了。临离医院他原想看她一下,她究竟哪儿去了呢?他心下有些疑窦,可还盘算着怎样下这第二步棋。他得帮她和方忠亮“和平地”分手。务必做到不伤及他同方某的友谊。然后,还得连上帝全瞒住,两人秘密订了婚。这个要蒙盖得紧紧地,直到他回国后才发帖子。那时谁还有得说!
  他这么安全地筹划着,就走到牧师家了。
  他又踏进这个地方了。直像一家人,他不必通知地就奔到牧师的书房。然而空空的,只有一幅耶稣受难的像挂在那里,使他心里有些不舒服。他竟一直奔到牧师内宅来了。他嚷着:“王志翔来了。”然而刘太太只淡淡地说一声:“牧师出去啦。”再没有下文。
  他很诧异。他寂寞地扑奔刚放学的小婷。那小姑娘想往他怀里钻,却即刻为她妈妈拉开了。
  走出牧师家门时,王志翔是垂了头的。他虽然满身罩着阳光,但他却觉得世界对他分外阴暗,窒闷。他开始感到环境对他有些过意不去了。他用很轻的步子,几乎溜着墙边,踱进了育德学校。走过市道,他还猜疑着那些暧昧的注视。
  好了!他终于算逃进了他自己的房间。他锁上门,第一件东西,他看到他那些只装满了希望与宏愿的箱笼,一切布置安排都依旧不曾移动。
  突然,他倒在椅子上爽朗地笑了。他以为什么都丢失了,都完了。如今,一切似乎又在掌心寻到。他笑起自己适才的胆虚来了。
  然而在宿舍里碰到阔别半月的教务长,那个人却不再净说着“到美国的时候,替我买点无线电书”的话了。他只冷冷地同他握一下手。学生们态度的变化更明显了。没有人再追着叫他“王博士”了,有些见了他,竟远远就避了开去,像是存了什么戒心似的。
  他生气了。他一把抓住一个熟学生的胳膊,拽到房里,死乞白赖地诘问他。
  那个学生先向窗口戒备地瞥了一眼,然后结结巴巴地说:“徐之棠先生告诉我们大伙儿说——说——说老师在医院同——同一个看护‘发生了不好的关系’——昨天徐先生还说——说老师还——”
  ——徐某,好你个踢我后脊梁的人!王志翔狠狠地想,接着又问:“那末,他究竟说发生了什么关系呢?”
  学生这回可给问得茫然地摇了头。他总怕窗口有人偷看,不时张张望望。王志翔急忙跑去把窗帘放了下来。沉默一会,那孩子才又吞吞吐吐地说:“——说什么有了孩子的话,还说——说这个倒方便,因为师娘是看护。……”
  啊,他不相信人的嘴可以狠毒到这个地步。他实在料不到这阴险的家伙已摆布他到这步田地了。
  这时,那粉色的影子离他淡了,远了。他更关切的,是曾落在他手里的那只鹿。他觉得这个哥伦比亚的汽球在向上飘,要飘到另外人的头上了。他得伸长了手,踮起脚尖,拼命勾住它,抓紧了它。
  一口气,他跑到牧师家。
  “您不要信他的话,刘牧师,我已经知道徐之棠把我作践成什么样子啦。全是假的,不可能的。他是在同我争。牧师,您不能上这个当。您不信可以去调查。我绝没有同——”忽然他住嘴了。他意识到有些自投罗网。
  牧师先盘问他家里有没有老婆,他摇头。又问他爱不爱那个周姓看护,他又摇头。甚至牧师刨根问底地问他到底认不认识这个周女士时,他还坚决地摇头说:“看护那么多,天天换,我哪里记得清!有一个倒常同我眉来眼去的,可是咱们是正经人,绝不会睬她的。我敢对着上帝起誓。”
  “既已到这地步,我成全你。”牧师宣判了,“八千块在我手里,没人能争夺了去。”
  他即刻趴在地上,朝牧师响响地叩了三个头。
  那个夜晚,他重新迈着稳健得意的步子,打着飘逸的口哨回学校去了。一路上他自言自语着:一个打破了的瓮,又锔了起来。一匹丢失了的马——
  晃在他前面的却是一条幢幢黑影,在校门的左边。他吓了一大跳。走近了些,还听到嘤嘤的啜泣声:是女人的。
  ——真是奇遇!
  黑影转过身来了,面孔轮廓还颇熟捻。
  “志翔,志翔!”女人嘎声地喊着。他为那声音吓得抹头要跑。一只锔好了的瓮,又要打破了!“志翔,我等你好久了。天没黑我就来了。门房说你才出门。他们不准我进去等。志翔,医院把我辞掉了——”
  “呕!”
  “忠亮和我完啦。戒指他都扔给我啦。”
  “呕!”
  “志翔,都是为了你。如今,世界上我有的,只有你了。你不能再丢弃我。”
  女人委屈地向他凑近。她需要一副宽肩膀。当一副闪开了时,她便须抓住另一副。
  王志翔一面连连说:“别为了我,我担不起!”一面畏畏缩缩地扶了她的肩膀。事情来得太突兀了,连他这个什么也能应付的人也茫然不知所措了。唯一他能做的,只是拖了她向前走,向前走,离校门愈远愈好。
  “密斯潘,这里不是谈话的地方。你暂时先回家去。大家再想办法。”
  快走到胡同口,他忽然带点强迫地大声替她喊“洋车”了。
  “到底怎么说呢,志翔?”女人拦住他。她是说,我到底算不算你的人啊?
  王志翔的心肠快为这古怪世界撕碎了。他疑惑墨色天空中果真有一只大手,一个玩把戏的,在摆弄着他们。在这情况下,对着一个自己喜欢的人摇头真不容易。然而呢——
  “徐之棠这小子害得我好苦,等我由美国回来的时候——”王志翔几乎破口骂了出来。他终于用一种甜而不蜜,巧妙支吾的话语把女人打发回了家。
  家里,她那个暴戾的父亲却气得正跺着脚。
   

  “今年我直像摇荡在一只船里,天天遇到风浪。”王志翔立在站台上安详地,然而不胜感慨地对一个送行的朋友说。“想不到今天还能站在这里!”
  乱哄哄莫如车将开时的站台。搬行李的脚夫,运邮件的信差,为了钱的争执,惜别情话的喁喁,什么全杂在一处了。面前这串黑皮火车过一下便驶向一个辽远的地方去了。沿途都有乘客上来,有乘客下去。它自己却笔直地向前冲。(王志翔追忆过去生命的途程,多少人下了车,他却依然稳坐在车上向前奔驰。)火车装载着众人的悲哀与欢喜,王志翔随身携带着的是一腔热望。
  掐指一算,三天后他便将抵达一个大港口了。那里有一只巨大轮船喘着气,等待驮了他跨过茫茫太平洋……
  然而照日程算,那只大船还差两天航程就开进椰树丛生的檀香岛时,太平洋这边一个被医院辞退的姑娘却为她暴戾的父亲逼得没法,偷偷吞服了一瓶药水。
  随着,那堆笑容,那片愚昧的天真,也为她一并带走了。
                    一九三六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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