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衍文集

                    上海屋檐下

  人 物 林志成——三十六岁。
  杨彩玉——其妻,三十二岁。
  匡 复——彩玉的前夫,三十四岁。
  葆 珍——其女,十二岁。
  黄家楣——亭子间房客,二十八岁。
  桂 芬——其妻,二十四岁。
  黄 父——五十八岁。
  施小宝——前楼房客,二十七八岁。
  小天津——她的情夫,三十岁左右。
  赵振宇——灶披间房客,四十八岁。
  其 妻——四十二岁。
  阿 香——其女,五岁。
  阿 牛——其子,十三岁。
  李陵碑——阁楼房客,五十四岁
  其 他——换旧货者,卖菜者,包饭作伙计等。
  布 景 三幕同一场所。
  时 间 一九三七年四月,黄梅时节的一日间。

第一幕

  〔上海东区习见的“弄堂房子”,横断面。右侧是开着的后门,从这儿可以望
见在弄内来往的人物。接着是灶披间,前面是自来水龙头,和水门汀砌成的水斗,
灶披间上方是亭子间的窗,窗开着,窗口稍下是马口铁做成的倾斜的雨庇,这样,
下雨的日子女人们也可以在水斗左右洗衣淘米,亭子间窗口挂着淘箩,蒸架……和
已洗未干的小孩尿布。灶披间向左,是上楼去的扶梯,勾配很急,楼梯的边上的中
间已经踏成圆角,最下的一两档已经用木板补过。楼梯的平台,靠右是进亭子间的
房门,平台上斜挂着一张五支光的电灯,灯罩已经破了一半。平台向左,可以看见
上前楼去的扶手。楼梯左侧,用白木薄板隔成的“后间”,不开灯的时候,里面阴
暗得看不出任何的东西。再左隔着一层板就是“客堂间”,狭长的玻璃窗平门。最
左是小天井,和前门的一半,天井和后门天井一样地搭着马口铁皮的雨庇,下面胡
乱地堆着一些破旧的家具、小煤炉、板桌等等。这一楼一底的屋子一共住着五家。
客堂间是二房东林志成一家,灶披间是小学教员赵振宇的房间,透过窗和门,可以
看见和窗口成直角地搭着一张铁床,窗口是一张八仙桌,桌子对面是一架小行军床,
门内里方的壁上是壁橱、筷笼等等,进门处是碎砖垫高了的煤炉、锅子、食具……。
失了业的洋行职员黄家楣住在亭子楼上,楼梯平台上放着一只火油炉子,这就是他
们烧饭的地方。前楼只住着施小宝一个,她不开“火仓”,午饭夜饭都吃包饭。看
不见的阁楼住着一个年老的报贩,常常酗酒,有一点变态,因为他老是爱哼《李陵
碑》里面的“盼娇儿,不由人……”的词句,所以大家就拿“李陵碑”当作了他的
名字。
 〔客堂间是二房东住的地方,陈设比较整齐,从一张写字台和现在已经改作衣
用了的一口玻璃书橱看来,可以知道林志成过去也许还是个“动笔头”的知识阶
级。

  〔这是一个郁闷得使人不舒服的黄梅时节。从开幕到终场,细雨始终不曾停过。
雨大的时候丁冬的可以听到檐漏的声音,但是说不定一分钟之后,又会透出不爽朗
的太阳。空气很重,这种低气压也就影响了这些住户们的心境。从他们的举动谈话
里面,都可以知道他们一样地都很忧郁,焦躁,性急,……所以有一点很小的机会,
就会爆发出必要以上的积愤。

  〔上午八点以前,天在下雨,室内很暗,杨彩玉正在收拾房间和已吃过了早餐
的碗盏,葆珍独自向着桌子,按着一只玩具用的桌上小钢琴,眼睛热心地望着桌上
的书本,嘴里低声地唱着。

  〔后门口,赵振宇的妻子正在门边买小菜,阿香挤在身边。赵振宇戴着眼镜,
热心地在看报,阿牛收拾着书包,预备去上学。

  〔弄堂前后卖物与喧噪之声不绝。

  葆 珍 (唱着)“……可是我问你:贩来一匹布,赚得几毛几?……(调子
不对,重新唱过)……可是我问你:贩来一匹布,赚得几毛几?要知他们得了你的
钱,立刻变成枪弹子……”

  杨彩玉 葆珍!时候不早啦!

  葆 珍 (撅一撅嘴,不理会)“……要知他们得了你的钱,立刻变成枪弹子,
一颗颗,一颗颗,……将来都是打在你的心坎里……”

  杨彩玉 跟你说,时候不早啦!

  葆 珍 我还没有唱会呐,今天放了学,要去教人的。……

  杨彩玉 自己不会,还教人?(从床上拎起一件衣服)衣服脱了也不好好地挂
起来,往床上一扔,十二岁啦,自己的身体管不周全,还想教别人,做什么“小先
生”!

  葆 珍 (将书本收拾)这件要洗啦!

  杨彩玉 洗,你倒很方便,这样的下雨天,洗了也不会干。(将衣服挂起)

  葆 珍 (跑过去很快地除下来,往洗了脸的脸水中一扔)穿不干净的衣服,
不卫生!

  杨彩玉 (又好笑又生气)我不知道,要你说!(端了面盆到天井里去)葆 
珍 (收拾了书包)阿牛!(拎了书包往灶披间走)

  赵 妻 (声)卖就卖,不卖拉倒!(狠狠地提着菜篮进来)

  〔卖菜的手里数着铜板,好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似的挤进门来,拼命地说。

  卖菜的 照你说,两个半铜板一两,也差三个铜板呐,连篮一斤二两,除了七
两的篮,十一两,二百七十五……

  赵 妻 谁说七两?(将篮里的茭白猛地覆在地上,用秤秤着空篮)我说八两
半……

  卖菜的 (上前一步瞧着她的秤)嗳嗳,嗳,你瞧……

  赵 妻 (做了一做秤的样子,就算数了,向里面走)卖就卖,不卖拿去!

  卖菜的 好啦好啦,添两个铜板……

  赵 妻 (回身摸袋,故意迟疑,好容易将两个铜板交给卖菜的,当卖菜的挑
起篰正要走的时候,她就很快地从他的篰里面拿了一支茭白)添一支!

  卖菜的 (情急)这怎么行?……

  〔赵妻狠命地将门关上,阿香帮着将身子顶住。

  赵 妻 你这卖菜的顶不爽快!(回头来自言自语地)下了这十天半个月的雨,
简直连青菜茭白也买不起了!

  卖菜的 (声)喂喂……(推了几下门,也只得罢了,拖长了嗓子)嗳……茭
白喽白菜——

  〔赵振宇望妻子看了一眼,露出微笑,很快地又将眼光移向报纸上。

  葆 珍 (大声地)阿牛,昨天教你的歌学会了?

  阿 牛 (从灶披间伸出头来)不准你叫,你得叫我赵琛!

  葆 珍 (故意地)偏叫,阿牛,阿牛,牛——

  阿 牛 你真的叫?

  葆 珍 你不是属牛吗?

  阿 牛 那我也叫!叫你阿拖,拖油……

  葆 珍 (急了)赵琛!

  阿 牛 哈哈哈……(回进去拿书包)

  〔杨彩玉正提了菜篮出来,葆珍撅起了小嘴,对她母亲瞪了一眼。杨彩玉 什
么?你——

  葆 珍 (指着阿牛)阿牛,他又说啦,叫我——

  杨彩玉 (一抹阴影从她的脸上掠过,低声而有力地)别理他,去念书吧!点
心钱拿了没有?

  〔葆珍摇头,杨彩玉回去拿钱给她。

  〔此时林志成从前面推门进来,板着面孔,好像受了一肚子的委屈似的,一声
不发,把弹簧锁的钥匙往袋子里一塞,从桌上拿起一杯开水,吞也似地喝了,胡乱
地往床上一躺。杨彩玉 (有点讶异)什么,你不舒服?

  〔林志成不语。

  杨彩玉 衣服也不换……(将挂了的寝衣除了给他)

  〔林志成仍不理。

  杨彩玉 (生气了)怎么的?你这人,老是跟我寻气,我又不是你的出气洞!

  〔林志成看见杨彩玉生气了,便挣起半个身子来,预备换衣服,欲言又止。

  〔杨彩玉不理会他,提了菜篮和葆珍一同出去,随手将从客堂到后间的门带上。
林志成换了衣服,纳头便睡。

  阿 牛 (看见葆珍去上学,喊)等一等,林葆珍!(回头对他母亲)妈,五
个铜板买铅笔。

  赵 妻 没有!

  阿 牛 先生说要!

  赵 妻 先生说要,我说不要!

  〔赵振宇笑着从袋子里摸出了几个铜板来交给阿牛。

  阿 牛 (对葆珍)后面的两句,我还不会唱……

  葆 珍 后面的?……(带着调子)“一颗颗,一颗颗……”

  阿 牛 唔,你再唱一遍……

  〔二人欲下。

  杨彩玉 (从后面)葆珍!放了学就回来,在外面乱跑,给你爸爸知道了又会……

  葆 珍 (表示不快)什么爸爸爸爸……(下)

  〔桂芬买了小菜回来,与杨彩玉遇个正着,赵妻悄悄地对杨彩玉望了一眼。

  杨彩玉 (为着掩饰,对桂芬)喔,你早啊!(出门去)

  赵 妻 (很快地对桂芬)听见吗?

  桂 芬 什么?

  赵 妻 (用嘴望门外一撅低声地)说起了她爸,葆珍就生气,嘟起了嘴。
(模仿着)“什么爸爸爸爸”,唔,现在时势变了,小孩儿人事懂得早,一点儿事
情也瞒不过啦!

  桂 芬 (微笑)十二三岁啦怎么还不懂!(在水斗边把小菜一件件地拿出来)

  赵 妻 (向客堂间方面听了一下,低声)可是听说姓林的跟她妈结婚,她还
很小呐。

  桂 芬 照理说,姓林的待她也很不错,我正在说呐,这样的晚爷,总算很少
啦。

  赵 妻 (抢着)可不是,我们搬到这儿来快一年啦,从来也没有听见打过骂
过她,有时候,姓林的跟她妈妈寻事,发脾气,可是一看见她,就会什么话也没有
啦。

  桂 芬 唔,这是天性吧,不是自己生的,总有点儿两样。况且,她的同伴们
又爱跟她开玩笑,什么拖油瓶……(笑)小孩儿总是好胜的。

  赵 妻 (停了一停)你还不知道呐,她跟我们阿牛讲话,讲到姓林的事,总
是林伯伯,从来也没听她叫过爸爸。

  桂 芬 那不是他们以前就认识吗?

  赵 妻 哪止认识,姓林的和她自己的爸爸还是好朋友呐,听说。

  桂 芬 喔,那为什么……

  〔突然,天上骤雨一般地落下一阵大点子的雨来。

  赵 妻 唧,做黄梅真讨厌,又潮又闷,人也闷死啦!

  桂 芬 唔,接连的下雨,橡皮套鞋也漏啦!

  赵 妻 (看见桂芬在洗鱼和肉)喔,今天买了这许多?

  〔亭子楼上黄父高声地咳嗽。

  桂 芬 (强笑着)乡下的爸爸来啦,总得买一点!

  赵 妻 喔,我倒忘记啦!——上海没来过吧。(剥着茭白)

  桂 芬 嗯,本来,去年秋天打算来的——

  赵 妻 喔,(想起了似的)来看看新添的孙儿,对吗?

  桂 芬 (勉强地笑着)他,也有五六年不回去啦!

  赵 妻 老先生倒很清健,三公司,大马路,都陪他去玩过啦?

  桂 芬 差不多,初到上海,总得这一套。

  赵 妻 昨晚上回来很晚啦,你们黄先生陪他去玩了大世界?

  桂 芬 不,就在这儿近处,上“东海”去看了影戏。(自发地笑了)可是花
了钱,他倒不爱看,说,人的头一会儿大,一会儿小,看到有点儿懂的时候,便又
卜的跳过去啦。

  赵 妻 (同意她)电影儿我也不爱看,一闪一闪的把头也弄晕啦,老年人总
是爱看大戏的,陪他去看一本《火烧红莲寺》吧。去年年底,我的哥哥陪我去看了
一本,喔,真好极啦,行头又好,布景又新,电灯一黑,台上的什么都变啦。真的,
让他看了回乡下去,(笑)也许,几天几晚也讲不完呢。

  桂 芬 嗳,家楣也是这么说。

  赵 妻 在上海还得住几天吧?

  桂 芬 (俯下眼睛)说不定,总还有几天吧。

  赵 妻 好福气!儿子在上海成了家,添了孙儿。……

  桂 芬 可是……要是家楣有事情做,……(往亭子间望了一眼,低声地)……
这也叫一家不知道一家的事啊,在他老人家看来,像我们这样的生活也许很失望吧。
种田人家好容易地把一个儿子培植起来,读到大学毕业,乡下人的眼界都是很小的,
他们都在说,家楣在上海发了财,做了什么大事情呐,可是……(不禁有点儿黯然)
到上海来一看,一家大小只住了一个亭子间!……(洗好了菜,站起来)

  赵 妻 你们黄先生在乡下还有兄弟吗?

  桂 芬 那倒好啦,还不是只有他一个。

  赵 妻 (只能劝慰她)可是,你们黄先生有志气,将来总会……

  桂 芬 (接上去)有志气有什么用,上海这个鬼地方,没志气的反而过得去;
他,偏是那副坏脾气,什么事情也不肯将就……

  赵振宇 (放下报纸,一手除眼镜,用手背擦一擦眼睛)不,不,随便将就,
才是坏脾气,社会坏,就是人坏,好人,就应该从自己做起的。大家都跟你们黄先
生一样的不随便,不马虎……

  桂 芬 (要走了)不随便,就只配住亭子间,对吗?

  赵振宇 不,不,不是这么说,做人但求问心无愧,譬如说……

  赵 妻 (狠狠地)别再譬如说啦!再不去,又会脱班啦,几毛钱一点钟的功
课,还要扣薪水……

  赵振宇 没有的事,此刻八点差一刻,到学校里四分半钟就够啦。(回头对桂
芬,诚恳地)譬如说……(一看,见桂芬已经上楼去了)

  赵 妻 (带着冷笑)人家爱听你的话吗?这样的话,到课堂里去讲吧,骗骗
小孩儿……

  赵振宇 (坦然)听不听是人家的事,讲不讲却是我的事啊!我,我……

  赵 妻 得啦,得啦,走吧,过一会儿姓林的走过来,话又会讲不完啦,海阔
天空的……

  赵振宇 (望着客堂间)这几天他又做夜班吗?

  赵 妻 做日班做夜班,跟你有什么相干?

  〔门外卖糍米饭的声音。

  阿 香 (对她妈)妈,吃糍米饭!

  赵 妻 (摸了一摸袋,大概没有钱了,便转换口气)不是才吃过稀饭吗?

  阿 香 嗯!我要——

  赵 妻 (狠狠地)你爸爸还没有发财呐!

  〔阿香羡慕地望着门外。

  〔前楼施小宝方才起来,室内很暗,伸了一个懒腰,把窗帷扯开,室内方才明
亮,点了一支烟,开窗,望着窗外的雨,皱眉装了一个苦脸,拿了热水瓶,懒懒地
下楼来,走到亭子间的平台上的时候向亭子间门缝里望了一眼,好像看见了什么好
笑的事情似的,抿着嘴自笑。

  〔她是一个所谓廉价的摩登少妇,很时髦地烫着头发,睡眼惺忪,残脂未褪。
艳红色的印花旗袍,领口的两个钮扣摊着,拖着拖鞋,并不很美,但是眉目间自有
风情,婀娜地走着。

  〔走到灶披间门口。随手将尚余大半截的纸烟一掷,赵妻听见她下来,用憎恶
的眼光对她望了一眼,故意地避开视线,用力地扇煤炉,白烟直冲上去。

  施小宝 (对赵妻看了一眼)喔,你们多早啊!(打一个伸欠)又是下雨,听
着滴滴答答的声音,就睡着不想起来啦!……(伸欠)

  赵 妻 (有恶意地)你福气好啊!

  施小宝 (对她一笑)喔,赵先生今天不上课?

  〔赵振宇热心地看报。

  施小宝 (有点儿意外)怎么的,今天,往常人家不跟你讲话,你偏有说有笑,
今天跟你说,你偏不理。

  赵振宇 (连忙放下报)啊啊,你啊,瞧,报上说……

  施小宝 (将热水瓶中的残水随手一倒)报上说什么?

  〔水溅在赵妻的身上,赵妻虎虎地瞪了她一眼。

  施小宝 啊,对不住!(悠然地开了后门,出去泡水了)

  〔林志成辗转不能入睡,坐起来。

  赵振宇 (看着他妻子的一副忿忿的神气,禁不住)哈哈!……

  赵 妻 (突然回转身来)笑什么?

  赵振宇 为什么老是跟她过不去呢?住在一个屋子里面,见了面就吵嘴,像个
什么样儿!……

  赵 妻 那副怪样子我就看不惯,野鸡不像野鸡,妖形怪状,男人不在家,不
三不四的男人一个个地带到家里来。……

  〔亭子楼上黄家楣猛烈地咳嗽着,从窗口扑出上半身来。苍白瘦削而带忧郁表
情,用手挥着下面冲上去的煤烟,把窗关上。小孩哭声。

  赵振宇 嗳,这跟你又有什么相干呐,况且这也不能怪她啊,我不是跟你说过
吗,这也是为着生活啊,男人搭了大轮船全世界的漂,今天日本,明天南洋,后天
又是美国,一年不能回来三两次,没有家产,没有本领,赚不得钱,你要她三贞五
烈,这不是太,……太……

  赵 妻 讲道理到耶稣堂里去!什么事情,都要讲出一大篇的道理来,可是我
看你也只强了一张嘴,你有才学,你能赚钱吗?哼!我跟她过不去,和你有什么相
干?我跟别人讲话,不要你插进来!……

  赵振宇 什么?我……笑话……(指手画脚地走到他妻子前面,还要发议论的
时候——)

  〔门外卖方糕的叫卖声,阿香奔回来,打断了他的话。

  阿 香 妈,买方糕!赵 妻 吃不饱的,刚才……

  〔施小宝泡了开水回来,在门口,一手推开了门。

  施小宝 (对门外)方糕,喂!(付钱买了几块,回头来看见了阿香的神气,
又对卖糕的)喂!再给一块!(对阿香)来,来!

  〔阿香走过去拿。

  赵 妻 (大声地)不准拿。

  施小宝 (笑着)这有什么关系呐,小孩儿总是爱吃的。

  赵 妻 不准拿!跟你说!

  〔阿香望着母亲,还是把手伸出来。

  施小宝 不要紧,你吃好啦!……

  赵 妻 (一把将阿香扯开)不争气的小鬼!你没有吃过方糕吗?(怒容满面
地望着施小宝)

  施小宝 (耸一耸眉毛)噁唷!……

  赵 妻 噁唷什么?

  施小宝 小孩儿的事,认什么真!

  赵 妻 孩子是我的,你不要认真,我偏要认真!跟你说,咱们穷是穷,可是
不清不白的钱买的东西,是不准小孩儿吃的!

  施小宝 (也生气了)什么,你说谁的钱不清白?

  赵 妻 (冷笑)还问我呐?施小宝 嗳,你这人为什么这样不讲理啊!连好
歹也不知道,人家好心好意的——

  赵 妻 (吐出来一般地说)用不着你的好心好意。

  施小宝 用不着就算啦!(笑着)不讲理的——(往楼上走)蠢东西!

  赵 妻 (赶上一步)蠢东西骂谁?

  施小宝 (从楼梯上回头来做一个轻蔑的表情,但是依旧带着笑)骂你!(飘
然上去)

  〔赵妻正要再讲的时候,楼上黄家楣的父亲抱着两岁的小孩子下来了,桂芬手
里拿着要洗的衣服跟在后面,赵妻只得吐了一口唾沫。

  赵 妻 不要脸的!

  〔黄父是一个十足的乡下人,褪了色的蓝粗布衫,系着作裙,须发已经有几根
花白,得意地抱着孙儿,好像走不惯这狭斜的楼梯,一步步当心地下来。

  桂 芬 (用好奇的眼光望了一眼施小宝,对她公公高声地说)在弄堂里走一
走,别让他到弄口去,外面有汽车……

  黄 父 (殷勤地和赵振宇招呼,指着小孩)他要我抱到街上去,哈哈,上海
地方走不开,要是在乡下……

  赵振宇 (接上去)老先生,上海比乡下好玩吗?黄 父 (答非所问)前几
天还怕陌生,一会儿就熟啦!瞧,尽是要我抱,嘿!

  赵振宇 (不懂似的)嗳?

  桂 芬 (对赵振宇)他耳朵不方便,还没听见呐!

  赵振宇 (点头,大声地)老先生,上海比乡下好玩吗?

  黄 父 乡下?嗳嗳,还要住几天,阿楣和她(指着桂芬)不放我走。好在蚕
事已经过啦,自己家里不做丝,卖了茧子,就没有事啦!……

  赵振宇 唔,倒是很好玩,(对桂芬)你们怎么跟他讲啦?一点儿也听不见吗?

  桂 芬 (笑着)大声的喊,或者跟他做手势!

  〔黄父抱着小孩推门走出,阿香趁着机会跟着也去。

  桂 芬 (赶上去)喂,(大声地)别买东西给他吃!肚子要吃坏的。(回身
进来自言自语)欢喜他,什么东西都给他吃,讲又讲不清。(对赵妻)可是,耳朵
不便也有不便的好处啊!有什么事情可以瞒过他,他到现在还不知道家楣没有事情
做呐,跟他说,学校里在考试,这几天不上课,反正他又不懂得……

  赵振宇 跟他说在教书?唔,我们是同行。

  桂 芬 (寂寞地笑着)家楣跟他说,在青年会办的夜学校里教书,他相信得
什么似的。前天咱们坐电车从青年会门口经过,他就大声地嚷起来,“啊!这就是
阿楣的学校。”好像整座的大洋房全是他自己的一样,把全车的人都引笑啦!(洗
衣服)

  赵振宇 哈哈哈,这看法倒不错,大洋房全是我的!哈……

  〔太阳忽然一亮,林志成踱来踱去,把平门推开。

  赵 妻 (听见他的声音,很快地)时候到啦,还不去干吗?姓林的起来啦,
过一会走到这儿来,又会讲得不能动身的。

  赵振宇 不要紧。

  赵 妻 什么叫不要紧啊!快,他已经起来啦。

  赵振宇 怕什么,他又不是老虎,此刻又不会向你要房钱。

  赵 妻 我就不爱看他那副样子,冷冰冰的好像欠了他的多,还了他的少,跟
他打招呼,老是喉咙口转气,“唔”,连小孩子也怕他,(征求桂芬同意般地)对
吗?

  〔桂芬点头。

  赵振宇 (有得意之色)可是,他偏跟我谈得来,见了我他就……

  赵 妻 (抢着忿忿地)我听了就讨厌,海阔天空的,自个儿的事情管不了,
还讲什么国家,社……社,社会,(对桂芬)这些鬼话,我学也学不会!〔桂芬微
笑。

  施小宝 (走到楼梯边,低声地)黄先生!黄先生!

  黄家楣 (从亭子间出来)什么事?(有点窘态)

  〔二人走近。

  黄家楣 我……这几天……你的钱……

  施小宝 (嫣然一笑)不,别这样说,这点钱算得什么,……嗳,黄先生,给
我做件事情……

  黄家楣 什么?

  〔桂芬倾听。

  施小宝 (从袋里拿出一封信来)请您念给我听一听!

  黄家楣 (看了信)这是你,……你老太爷寄来的,唔,……他说家里都好……

  施小宝 (不等他念完,接着)可是,要钱用?对吗?

  黄家楣 唔,……大风把墙吹倒啦,所以要……

  施小宝 反正是这么回事,黄先生,别念啦,你只告诉我,他要几块?

  黄家楣 ……唔,顶少要十五块。还有……

  施小宝 (一下就把信拿回去)哼,又是十五块,他女儿发了财,在做太太!……
(要走了)

  黄家楣 喔,我的那五块,月底……

  施小宝 (做一个媚眼)你——就太认真啦,这算得什么?(笑)世界上像你
这样老实的男人就太少啦!(用染着紫红蔻丹的手指轻佻地在他下巴上一触,飘然
地走了)

  〔黄家楣有点窘,用手摸了摸被触的地方,慢慢地回亭子间去。

  林志成 (走到自来水龙头边去漱口,嘴里叽咕地)买什么小菜,还不回来!

  赵振宇 (笑容满面)早,做夜班?

  林志成 (没有一点笑意)唔……

  赵振宇 (也像自言自语)很忙吧,今年纱厂生意好……

  林志成 哼!生意好坏,我们反正是一样。生意清,天天愁关厂,愁裁人;好
容易生意好起来,又是这么一天三班,全夜工,不管人死活,反正有的是做不死的
牛!——

  赵振宇 可是,生意好总比生意坏好一点吧!譬如说,……

  林志成 没有的事,现在厂里不分日夜地赶工,货已经订到明年的三月份了。
我们的大老板,历年不景气,亏空了千把万,现在,一年就统统还清啦。现在一共
五个厂,每天平均要赚三万五千块,一个月,三五十五,三三见九,一个月就是一
百多万,那一年不是一千二百万吗?吃苦的就是我们,工人过不下去,还可以摇班,
可是当职员,就连这一点权利也没有,三十五十块钱一个月,就买去了你这么一个
能算能写又能替他打人骂人的管理员……

  赵振宇 唔,每天三万五,每年一千二百万,来这么十年,那不是一亿二千万……

  林志成 别的不说,单讲我发工钱,每半个月就是几千块,花花绿绿的纸,在
我这手里经过的也够多啦。别人看,以为发工钱是一个好缺份;可是我,就看不惯
那一套,做事凭良心,就得吃赔账。今天就为我少扣了三毛五分钱的存工,就给那
工务课长训斥了一顿。哼,训斥,他比我后二年进厂,因为会巴结,会讨好,就当
了课长啦。天下的事,有理可以讲吗?(不胜愤慨)

  赵振宇 (点点头)唔,吃一行怨一行,这是古话。可是,话又得说回来,像
您这样的能够在一个厂里做上这么五六年,总已经算不错啦,像我们这样的生活,
比上固然不足,可是比下还是有余……(指着报上的记事)上海有千千万万的人没
饭吃,和他们比一下……

  林志成 (不等他说完)不对,我以为,上就上,下就下,最不行的就像我们
一样。有钱,住洋房,坐汽车,当然好喽;没有钱,索性像那阁楼上的“李陵碑”
一样,倒也干脆,有得吃,吃一顿,没得吃,束束裤带上阁楼去睡觉。不用面子,
不要虚名,没有老婆儿女,也没有什么交际应酬。衣服破啦,化三个子儿叫缝穷的
缝一缝,跟我们一样的在街上走,谁也不会笑他。可是我们,大褂儿上打一个补钉,
还能到厂里去吗?妈的“长衫班”,借了债,也得挣场面!

  〔桂芬悄悄地看了他一眼。

  赵振宇 可是,也许,从“李陵碑”的眼里看来,以为我们的生活比他好吧!
人,反正是永远也不会满意的,不满意就有牢骚,牢骚就要悲观,悲观就伤身体,
你说身体是咱们自己的,我为什么要跟自个儿的身体作对呢?所以我,就是这样想,
有什么不满意的时候,我就把自己的生活和那些更不如我的比一比,那心就平下去
啦,譬如说……

  赵 妻 (从旁插嘴,爆发一般的口吻)譬如说,譬如说,只有你,没出息,
老是望下爬!为什么不跟有钱有势的比一比?

  赵振宇 (不去理会她,坐下来,预备长谈了)譬如说——

  赵 妻 别譬如说啦,今天不上课吗?

  赵振宇 (好像不听见)譬如说,我们有机会念书,能够懂得事情,能够这样
的看着这个花花世界,有时候随意的发发议论,这也是一种权利啊!(大声地)哈
哈哈——

  林志成 (大不以为然)唔唔,这样的权利,我可不敢当!

  赵振宇 可是,林先生,平心说,社会待我们念书人,已经很不错啦,中国能
有多少人能够念书,能够有跟我们一样的……

  赵 妻 (冷冷地)还算不错,哼,那你可以去当叫化啦!

  赵振宇 我说,现在全世界上的人,都一样地在受难,各人有各人的苦处,你
瞧,这段消息,(将报纸递过去)我们在马路上看见他们的时候,哪一个不是雄赳
赳,气昂昂,坐在铁甲车上,满脸的杀气,铁帽子下面的那双有凶光的眼睛,好像
要将我们吃下去,可是把那套老虎皮脱下来,还不是跟我们一样!

  林志成 (接过报纸来看,悲痛的表情)什么?……

  〔黄家楣推开窗来下望。

  赵 妻 (以为有什么新奇的消息了)什么事?

  赵振宇 你不懂得!

  赵 妻 不懂得才问你啊!

  赵振宇 好,那么我讲给你听。(不自觉地流露出对小学生讲故事的姿态)报
上说,在一个……咱们中国贴邻的国度里,有一个兵,他打过仗,得过勋章,懂吗?
胸口挂的勋章……可是退了伍,他就养不活他的老婆和爹娘,在一个晚上,他偷偷
地借了一个房间,吞鸦片烟……不,不,(连忙去看了一看报)吞毒药自杀啦!他
在遗书上说,我卖尽了可以卖的东西,现在,只剩这一个父母传给我的身体啦,听
说医学校里要买尸首,那么就把我的尸首卖了养家吧!……结果,根据他的遗嘱,
把尸首卖了,卖了大洋三十六块,扣去旅馆的房钱一块二毛,他的爸爸淌着眼泪领
回了三十四块八毛的遗产!报馆记者在这一新闻上面安上一个标题——标题懂吗?
就是题目,《壮士一匹,实价三十四元八毛》!

  林志成 (愤愤地)妈的!(把报纸一掷)扣他一块二毛的那家伙简直是强盗!

  赵振宇 可不是,只是为着钱,为着这一点点钱……(回头故意和他妻子开玩
笑)所以,我见了钱就讨厌!

  黄家楣 (悲怆的口吻)桂芬!

  〔桂芬听得出神不应。

  林志成 哼!……咱们中国,有的是浮尸,尸首也卖不到这样的价钱!赵振宇
 (又有新的话题了)嗳嗳,讲到浮尸,今天报上说……

  〔小天津——一个“白相人”风的年青人,推门进来,对大家望了一眼,一直
地往楼上去了。赵妻对桂芬用一种轻蔑的表情耳语,态度间有多少的得意。

  桂 芬 (睁着好奇的眼)当真?

  赵 妻 (指着自己的眼睛)我亲自看见的,前晚上鬼鬼祟祟地陪她出去,昨
天天快亮的时候才回来,昨晚上在这儿,(指指水斗边)我还看见他向女的要回扣!

  桂 芬 (掩口)丢人的!

  林志成 妈的,这世界真是男盗女娼,还不是为了钱,什么丢人的事都可以做!

  〔楼上施小宝看见小天津便大声地喊:“滚出去!”大家抬头听。

  林志成 有朝一日我有了势力,我一定要(恨恨地)把那些……(正要讲下去
的时候——)

  赵振宇 (大声地)啊!(跳起来)只有三分钟啦!(拿了桌上的书往外就跑)

  赵 妻 (怒目瞪着他)死也改不好的坏脾气!

  黄家楣 (从楼上)桂芬!桂芬!

  桂 芬 (抬头)什么呀?

  赵振宇 (猛然地推门进来)忘了帽子!(奔入屋内,取了帽子胡乱地往头上
一套,奔出)

  赵 妻 (赶出去,在门口喊)喂,为什么不换套鞋?……(望见他一溜烟的
去了,只能回转,嘴里咕噜着)

  〔桂芬把洗的衣服绞起。

  林志成 (发牢骚和谈话的对手走了,只能回到自己房里去)买什么小菜啦,
九点钟还不回来!

  〔黄家楣走出亭子间往下走,这时候桂芬正揩着手迎上去。

  黄家楣 来!

  桂 芬 什么事,还有几件衣服没洗好呐。

  〔赵妻收拾房间,林志成独自打水洗脸。

  黄家楣 (站在楼梯中间)忙什么,这样的天气,一会儿就下雨,洗了又不会
干。

  桂 芬 (望着他)有什么事?

  黄家楣 (稍稍迟疑了一下)还有吗?

  桂 芬 (不懂)什么?

  黄家楣 昨天的——(下半句咽了下去)

  桂 芬 (会意了,低了头)买了小菜,还剩几毛钱。

  黄家楣 那,今天……

  桂 芬 (抬起头来望着他)今天?

  黄家楣 (沉默了一刻,另找话题似的装着苦笑)桂芬!你觉得爸爸……你觉
得爸爸对我很失望吧?看他的神气……

  桂 芬 为什么?我看不出。

  黄家楣 (沉痛地)为什么?卖了田,卖了地,典了房产,借了榨得出血来的
高利钱,把一个儿子培植出来,可是今天……

  桂 芬 (拦住他)你老讲这一套,什么用?你又不曾做过什么坏事情,又不
是偷懒不愿找事情做,这样大的上海找不到一件小事情,这又有什么办法啦!

  黄家楣 (抓着自己的头发,渐渐兴奋)全是那时候高等小学的姚先生讲坏的,
他跟我爸爸说,这孩子是一个天才,学校里从来不曾有过这样的高材生,将来一定
有成就,让他埋没在乡下太可惜啦!可是现在,要是他还活着,我倒要请他来看一
看,天才在亭子间里面!(咳嗽)

  桂 芬 怎么啦,你又是……(顾虑旁人听见,制止他)

  黄家楣 (沉默了一下,透了口气,放低声音)爸爸好容易到了上海,要他整
天地在亭子间里管小孩,这不是太可怜吗!

  桂 芬 我知道,可是——

  黄家楣 小孩儿不是还有个锁片吗?(将视线避开桂芬)

  桂 芬 (耸一耸眉毛)上次给你的三块几毛钱,不就是这金锁片换的吗?

  黄家楣 唔!(黯然)咪咪很可怜,这一点东西也……

  桂 芬 (望了他一眼,不语)

  黄家楣 那么,你——(不讲下去)

  桂 芬 什么?(望着他)

  〔黄家楣俯首不语。

  桂 芬 (慢慢地)本来,有钱,是有钱的样子,没钱,是没钱的样子,你爸
爸在这儿也不会住得很久吧!……

  〔黄家楣不语。

  桂 芬 (自然流露)我倒担心着今后呐。这边借三块,那边借五块,一天天
地撑下去,总有一天……

  黄家楣 (骤然地抬起头来,爆发似的)你以为我永远也不会有事情做吗?……
(讲了这一句,又突然止住了,垂头)

  桂 芬 (狼狈)不,不,我不是这样说,嗳,你又是,(改换了央求的口吻)
家楣,我说错啦!

  〔黄家楣无言地用手抚了一下她的肩膀,转身要上楼去。

  〔这时候后门哑然地推开,黄父抱着咪咪进来,似乎很高兴。咪咪一只手拿着
一块蛋糕,一只手拿着一串荸荠。阿香反背着手,鬼鬼祟祟地跟在后面,两只眼盯
着她母亲。

  黄 父 哈哈,对啦对啦,是这一家,你很聪明!黄家楣 爸回来啦!(要迎
下去,突然咳嗽起来)

  桂 芬 你上去吧,这儿风很大。

  赵 妻 (望着她女儿的手)什么?谁给你的?……

  阿 香 (手里也是一串荸荠,嘟着嘴)我说不要,他(指着黄父)一定要给
我的。

  赵 妻 蠢东西,客气也不懂得!(对黄父正要讲话,一会儿想起,用手势表
示感谢之意)

  黄 父 (大声地)亏得她,上海的屋子全是一个样,一出门就找不到是哪一
家啦!哈哈哈!(走向楼梯)

  赵 妻 (取过阿香的荸荠,勒下三个)吃一半!(随手提起自己的围身裙,
按在阿香的鼻上)哼!

  〔阿香用力一哼,发出很响的声音。

  赵 妻 五岁啦,连鼻涕也不会哼!(带着阿香进房去)

  黄家楣 (忍住了呛,装着笑,接过咪咪)小东西,尽要老爹抱!(对父)爸
爸,上去躺一下吧,今晚上去看大戏,《火烧红莲寺》。

  〔桂芬望着小孩手里的荸荠。

  黄 父 (听不清,依旧答非所问)唉,不要紧,不要紧,算得什么,乡下的
小孩儿一顿就吃这么三十五十个,吃吃,就吃惯啦!哈哈……

  〔桂芬沉着脸回到水斗边。天上又是一阵骤雨,她只能退了一步站在灶披间门
口,黄家楣用手帕按着嘴也走出亭子间来,好像为着不使他父亲看见一般地猛烈地
咳呛,桂芬耸着耳听。

  赵 妻 (忠告似的)你们黄先生的毛病得去请先生看一看啊!清早咳得很厉
害!

  桂 芬 可是他……

  赵 妻 噢,说起来,我倒有个好单方,已经治好了许多人啦,五月端午的正
午时,用七七四十九个大蒜头,四眼不见……

  〔突然施小宝的房内好像推倒了什么东西似的发出了怪响的声音,赵妻、桂芬、
林志成一起抬头听,接着,小天津若无其事地嘴里吹着口哨,——大约是跳舞场里
流行的歌曲吧,——施小宝虎虎地跟出来,嘴里一路喊。

  施小宝 我不去,不去,偏不去!

  〔小天津在楼梯上站住,回头望着她,尽吹口哨,不语。

  施小宝 (走到平台上)你去跟他说,我一点儿也没有错。要我跟他赔罪!休
想!我打他是应该的,哼!他才不漂亮,请吃了一顿饭,就打别人的主意!跟他说,
Johnie快回来啦,有话跟他去讲!(回身欲走)〔小天津用下巴招她下来。

  施小宝 (走下几档)什么?(竖起了眉毛)

  小天津 (随手将一根楼梯上的扶手档子攀过来,轻轻地一折两段,悠然地丢
掉,拂去手上的木屑,然后冷冷地对施小宝)你总还要在上海滩上走路吧,不听我
的话,你的腿,总不比这木头还硬吧!(重新吹着口哨,在许多眼光凝视中下楼,
悠然地开门而去)

  〔赵妻很快地跟出去张望了一下,用力地将门关上。

  施小宝 (有点儿悚然,但在众人面前,不能不硬挺几句)狗东西!强盗!
(回身上楼去,倒在床上)

  林志成 (听见争执,从客堂间里赶出来,直望着小天津走了之后,走到楼梯
边来拾起折断了的扶手档,忿忿地)瞎了眼的,全租了些好房客!〔林志成正要回
身转去的时候,后门有人敲门,赵妻不敢去开,望着林志成。林志成没办法地壮一
壮胆,上去扯开门。叩门的是一个须发蓬松的中年男子,穿着一套不称身的西装,
肩上已经湿透了,他有一双善良而眼梢细长的眼睛,高耸的鼻子,但是态度可以看
出他此刻正在一个饱经苦难而身心俱惫的状态之下,他就是杨彩玉的前夫,林志成
的好友,葆珍的父亲——匡复。匡 复 请问,这儿有一位姓林……(看见林志成,
仔细地认了一下)啊,你就是志成!我真找遍啦!

  林志成 (太意外了,使他睁着充血的眼睛,倒退了两步)你……你……

  匡 复 你不认识我了吗?我……

  林志成 (细细地看了之后,面色变了)啊,复生!什么……

  匡 复 (热烈地伸手过去)啊,我变啦,要是在街上碰到,怕再也不会认识
我吧!(苦笑)

  林志成 (哑然如遭电击,不知所措)啊!——

  匡 复 (热情地握住了他的手)志成!

  林志成 (一瞬间爆发出遇见了旧友时的感情)复生!你回来了!你!(差不
多抱住了他,但是一瞬间后,面色又惨变了)

  匡 复 (举首四望了一下,看见赵妻等睁眼望着他,向桂芬和赵妻叮咛地招
呼,对林志成)这全是你的家吗?……

  林志成 (如梦初醒)啊,不,不,里面坐,里面坐!(陪着匡复到客堂间去)
〔赵妻等以惊奇的目光望着,林随手将门关上。

  匡 复 (边走边说)这一带全变啦,无轨电车也通啦,屋子大半也拆造过啦。
在七八年前我在这一带住的时候……

  〔林志成失神似的望着他。

  匡 复 什么,志成,你看我的样子……

  林志成 (掩饰内心混乱)唔唔,坐,坐,你抽烟吗?(从抽斗里找香烟)

  匡 复 什么,你忘了我不抽烟吗?

  林志成 噢噢,那么,……(拿起热水瓶,倒开水,但是他简直不感到瓶里已
经没有水了,所以空做着倒水的姿势)喝杯开水!(手抖着)

  匡 复 (望着他的手,对于他的那种张皇失措的神情开始吃惊)什么,志成,
我来得太突兀,你觉得很奇怪吧?你,你身体怎样?有什么不舒服吗?

  林志成 (愈加狼狈)不,不……匡 复 那么,老朋友,为什么不替我的恢
复自由高兴呢?我们分手之后,连我进去之前的一年半计算在内,已经整整的十年
啦!

  林志成 唔唔,复生,我,我,很高兴,可是,这,这不是做梦吧!

  匡 复 (笑着)不,你捏我的手,这不是梦,这是现实!

  〔林志成握着他的手,对他望了一眼,又垂头不语。

  匡 复 (感慨)我在那鸽子笼里梦想了八年的事,今天居然实现了。我每逢
放风的时候,吸着一口新鲜的空气,吹着一阵从远方吹来的风,我就很快地想到你,
志成,期满了之后,第一就要找到你,见了你,就可以看见我的彩玉,我的葆珍!
志成,她们,她们……

  林志成 (眼睛里露出恐怖的光)她们,唔,她们……

  匡 复 她们好吗?她们……(紧握着林志成的手)喔,志成,我不知道应该
怎样感谢你,这几年,她们怎样过的,告诉我!……

  〔林志成不语。

  匡 复 她们好吗?志成,你说……

  林志成 (塞住了喉咙)她们……(苦痛)

  匡 复 (吃惊)什么?她们怎么样?

  〔林志成仍旧不语。

  匡 复 (站起来)志成,你告诉我,她们怎样了?她们……你用不着瞒住我,
她们已经——(悲怆地)

  林志成 不,不,她们很好,……过一会儿……

  匡 复 (透了一口气)喔,她们很好吗?志成!要是没有你这个朋友,她们
也许已经死掉,也许已经流浪在街头,我不知道做了多少的可怕的梦,梦见彩玉带
了葆珍,乞丐一样地在街头要饭,啊……

  〔正在他们谈话的时候,阿香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来窃听。赵妻正在小风炉上
炒菜,看见阿香跑去窃听,立即赶过去一把扯开她,用拳头威胁她,阿香没法地走
开。但是赵妻听见匡复讲到彩玉这两个字,便立定了脚,不自禁地也以和阿香同样
的姿势,从门缝里偷听。阿香站在楼梯边望着她母亲,嘟起了嘴,瞪着。

  〔匡复的话未完,突然的前门叩门声,林志成狼狈,站起来,不去开,好容易
下定决心。

  林志成 (对匡复)她……(还要说下去)

  〔内声:(从门外)“老板娘,洋瓶申报纸有吗?”

  林志成 (紧张消失了,怒烘烘地)没有!

  〔内声:(习惯的口吻)“阿有啥烂铜烂铁,旧衣裳,旧皮鞋换啵?”喊着去
了。

  匡 复 (被他打断了话头,拿起杯子,看见没有水,又放下。这时候才将室
内看了一遍,当他的视线射到挂着的一件女人的旗袍的时候)噢,志成,(强作精
神)我还不知道,你已经结了婚吗?

  林志成 (痛苦愈甚)唔……匡 复 几年啦,你太太呢?

  〔林志成不语。

  匡 复 为什么?在里面觉得日子过得很慢,可是想一想,时间还是很快的,
在学校里面闹饭厅的老对手,现在都已经是中年人啦!(感慨系之,停了一下)志
成,你今年是三十……五?

  林志成 (终于忍不住了,突然地站起来)复生!这几年,你为什么不给我一
封信?写一封平安信,总不该是不可能吧!

  匡 复 什么?

  林志成 从你在龙华的时候带了那封信给我之后,……就一个字也没有……那
时候,案子又是那么严重!

  匡 复 朋友,对不住,我不知道外面是个什么世界,寄信给你,也许会对你
不方便……

  林志成 (用一种差不多要哭的声音)可是,可是,复生!你这样做,你这样
做,就使我犯了罪,犯了一种没有面目见朋友的罪啦!复生,请你唾骂我,我卑劣,
我对不住你……

  匡 复 (惊住)什么?你说——

  林志成 我不是人,我没有面目见你,我……(双手抱住了头)

  匡 复 什么事?志成,我一点也不懂,你说……你说……

  林志成 复生!

  匡 复 什么?

  林志成 我——(停止)

  匡 复 什么啊?你说。

  林志成 我跟彩玉——

  〔匡复一怔。

  林志成 (咬紧牙根)我跟彩玉同居了!

  匡 复 (混乱,但是无意识地)嗯——(颓然坐下,学语似的)同——居—
—了!

  桂 芬 (大声地)啊哟,赵师母!你的菜炒焦啦!

  〔赵妻狼狈地跑回。桂芬拿了洗好的衣服之类上楼去。

  林志成 (低声而有力地)自从我接到你从龙华辗转托人带给我的信,我就去
找彩玉,跟你想象的一样,那时候,她们潦倒在一家阁楼上,你家里的一切,差不
多全在你出事的时候给拿去啦。我……(喘了一口气)我尽我的力量招呼她们,可
是,一年,两年,得不到你一点儿消息,跟你同案子的人,死的死啦,变的变啦,
足足的等了你三年,(渐兴奋而高声)简直不知道你死了还是活着……(很快地改
语调)可是,不,不,这并不能作为我犯罪的辩解,我犯了罪,我对不住你……可
是,复生!我是一个人,我有感情,我为着要使她们幸福,我就……

  匡 复 (昂奋的声音)要使她们幸福?……(好容易才制止了自己的感情混
乱)唔,……等一等,我……让我想一想……

  林志成 现在想起来,使我苦痛的原因,还是为了一点不值钱的所谓的义气,
我要帮助朋友,帮助朋友的家属。每次看见葆珍的时候,我总暗暗地想,我一定要
保护她,使她能够念书,能够继续你的志向……可是,这就使我犯了罪,我……

  匡 复 (失神似的自言自语,好像不曾听见林志成的话)要使她们幸福——

  林志成 (多少的有点歇斯底里)我也是男子汉,我也念过书,以前,你将我
看作自己的兄弟一样,那么你在患难中的时候,我能做出对不住你的事吗?一两个
月之后我感到了危险,我几次三番地打定主意,我要离开,离开这种我平生不曾经
历过的危险,我想凑成一笔整数的钱,交给彩玉,那么,我可以不必经常地照顾她
们的生活,可是——

  匡 复 (好容易恢复了他的平静)那么彩玉呢?

  林志成 也许,她也跟我一样,运命遮住了我们的眼睛,愈挣扎,愈危险,终
于——

  匡 复 慢,那么现在……

  林志成 (不等他说完)现在?一切不都已经很明白吗?我犯了罪,就等着你
的审判。不,在你来审判我之前,良心早已在拷问着我了,当我些微地感觉到一点
幸福,感觉到一点家庭的温暖,这时候一种看不见的刑具就紧紧地压住了我的心。
现在好啦,你来啦,我供认,我不抵赖,……我在你面前服罪,我等着你的裁判!
(一口气地讲完,好像安心似的透了口气,颓然)

  匡 复 不,我不是这意思,我要知道,现在你和彩玉都幸福吗?

  林志成 (反攻似的口吻,但是痛苦地)你说,幸福能建筑在苦痛的心上吗?

  匡 复 (黯然)唔——

  〔沉默片刻,桂芬拿了一个洋瓶从亭子间出来。

  黄 父 (声)你别去打酒啊,我不喝,……嗳嗳……

  〔桂芬走到后门口,正值阁楼的住户“李陵碑”回来,臂下夹着几份卖不完的
报,已经喝了一点酒,醉醺醺地谁也不理会,嘴里哼着,一径往楼上去。

  李陵碑 (唱)“盼娇儿,不由人,珠泪双流……(苍凉之感)我的儿啊,七
郎儿,回雁门,把兵求救,为什么,此一去,不见回头……”

  匡 复 (跟着李陵碑的歌声,望了一望楼顶,颓丧地)我不该来看你们,我
多事啦……

  林志成 什么,你说……

  〔匡复不语。

  〔有人敲门,林志成毫不思索地站起来,决然。

  林志成 好,她回来啦,我,我此刻出去,让你们谈话,怎么办我都愿意。朋
友,我等着你的决定……(去开门)

  〔但是进来的是一个穿工服的青年人。

  青 年 (张皇地)林先生,快,工务课长请你立刻去,厂里出了事,快……

  林志成 (冷冷地)日班的事,跟我有什么相干?

  青 年 不,不,闹得很厉害,快,大家等着。(差不多强迫一样拉着他)

  林志成 不,不,我有事……(被扯着只能换了衣服下场)

  匡 复 (重新再将室内仔细地观察了一下,走近案前,拿起一本葆珍方才剩
下的唱歌本子,看了一下。独自地)林葆珍,唔,林!(将书放下,屈指计算)那时
候她是五岁……(无意识地在葆珍的小钢琴上按了一下)

  〔这时候太阳一闪,黄父抱着咪咪从亭子间窗口探出头来,望一望天。一刻,
黄家楣拿了一个包袱匆匆地下楼来,当他走到水斗边的时候,正值桂芬打了酒回来。

  桂 芬 (望着他的包裹)什么?

  黄家楣 (有点忸怩)衣服!……

  桂 芬 (将露出在包裹外的一只衣角一扯,望了他一眼,然后)家楣,我只
有这一件出客的衣服啦!……〔黄父从楼窗口望着。

  黄家楣 (解嘲地)反正你又没有应酬,天气热了又用不着,过几天……(看
见桂芬有不舍之意,硬一硬心肠不管她,往外就走)

  桂 芬 家——

  〔黄家楣头也不回地走了,望着他的背影,桂芬突然以手掩面,爆发一般地啜
泣。黄父在楼上看见了这种情景,面色陡变,很快地从楼梯上走下来。二人在楼梯
边相遇,桂芬看见他,狼狈地改换笑容。

  桂 芬 老爹……黄 父 (望着她)唔……

  〔后门,杨彩玉提着菜篮回来,好奇地望着他们。

  〔雨渐大,弄内儿童喧噪声。

——幕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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