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周立波:暴风骤雨 >


  “说不上。”赵玉林回头看看后面,他一面用确青的靰鞡草把黄瓜蔓子往架子上绑,一面接着说:“在这屯,南门外那一大片平川地,全是他的,有二百来垧吧。外屯外省的,就不详细啦。”

  “韩老六这人怎么样?”小王透过爬满了须叶的黄瓜架子瞧着赵玉林,等他的回答。

  “他吗?人家说:‘好事找不到他,坏事少不了他。’”赵玉林说。他的脸蛋衬着确青的黄瓜的叶蔓,更显得焦黄,两束皱纹,像两个蜘蛛网似的结在两边眼角上。

  整整的一个下晌,在园子里,两个新朋友悄声悄气地唠着。赵玉林常常抬起眼睛来,瞅瞅开满了嫩黄的窝瓜花的障子的外边,看外边有没有人。其实,就是有人来听声,也听不出啥来,因为他们的声音,比在黄瓜花上嗡嗡飞着的蜜蜂的声音,大不了多少。赵玉林把他所知道的韩老六的罪恶,都说给小王听了。

  韩大棒子韩凤岐,伪满乍一成立时,是中等人家。往后,他猛然发家了,年年置地。在本屯、在宾县、在佳木斯,都有他的地。街里的“福来德”烧锅,有他一大股。伪满“康德”五年,就是民国二十七年,他当上村长,为了效忠日本子,常常亲自提着一根大棒子到各民户去催出荷,催缴猪皮、猪血和葡萄叶子。当上二年村长,家更发了。往后他交卸村长,在家吃安逸饭了。就在这一年,日本宪兵队长森田大郎住在他家里。有人说,森田跟他姑娘好,又有人说,森田爱上他的小婆子,也有人说,这个身板儿挺棒的日本宪兵队长是一箭双雕。小户摸不清底细,他家院墙高,腿子们出出进进,谁敢管这些闲事?但是有眼睛的人,谁都看得见,从打森田住在他家里,他的威势就更大了。他家里挑水、打柴、盖房、扒炕、南园夹障子①,都派官工。他雇的劳金,全用在烧锅油坊。他的黑漆门楼的近旁,有一口井,是大伙修的。修井时,讲好他出地皮,小户出工,井归大伙使。可井修好以后,他家管院子的李青山便站在井台上,不许别人来挑水,井就这样叫他霸占了。往后,听他支使的,还能来这井挑水,不顺他眼的,要来挑水可不行。挖井的小户约好一起进大门楼去说理,管院子的李青山把他们堵在当院,不许进屋。这时候,正屋里,从窗口探出一个秃鬓角的头,这是韩老六。他厉声地问:

  “这帮人来干啥的?”

  ①编篱笆。

  “咱们是为井的事来找六爷,当初井是大伙修下的。”走在头里的老张说,脸上赔着笑。

  “拿井照来我看。”韩老六瞪着两只小绿豆眼睛,打断老张的话。大伙可都没有准备这着,哪有井照呢?

  “六爷,可不明明是大伙摊工挖的吗?”老张还跟他理论。“井挖在谁家地里?”韩老六问。

  老张还要说下去,森田跑出来,挥动鞭子,朝大伙的头顶上一阵乱抽,没有法子,都退出来了。第二天,老张摊上劳工,上了老黑山去,至今没回。就这么的,大伙挖好一口井,却捞不着水喝。但要喝这井里的水,也不犯难,你一个月替他六爷干两三天活,不吃他的饭,不要他的钱,就自然叫你挑这井的水。韩老六靠这口井,年年省下好些工夫钱。韩老六的马房里,喂着二十来匹马,全都肥肥壮壮的。庄稼熟时,他叫人把马放到跟他的地相连的地里,吃人家的庄稼,年年如此。吃人家眼瞅要收到家来的谷子和高粱,叫人好伤心,但是,谁也不敢吱声。为此,宁可把地扔了的人家,年年都有。

  “大哥,咋把地扔了?”韩老六问那扔了地的人,对方不吱声,韩老六装做好心的又说:“怕是出不起花销吧?我来替你担待一两年。”他就雇人把地种上了。他种上一年,顶多二年,便成他的地。你说这地是你开的荒,你能拿出地照来?他早起来了地照。他的哥哥韩老五是大特务,衙门里的手续早就办妥了。就这么的,小户摔着汗珠子,开一两垧荒,到头都由他霸占。如今韩老六的地,东头直到山,西头直到日本开拓团。说起开拓团,也是韩家发财的地方。

  西头老宋家,租了开拓团的两垧地,种了线麻。麻快割啦,韩老六的大儿子韩世元,仗着他会日本话,领来一个日本人,走到老宋的地头,两人指指点点的,不知说些啥。“大爷,你要干啥?”老宋走到他们跟前问,胆战心惊地赔着笑。

  “我要包大段①。”韩世元仰脸回答他。

  ①包大段是租种一大段地,不叫别人种。

  “我麻都快割了,咋办呀?”

  “算你白种了。”韩世元说完,跟日本人转身往回走。到秋,老宋家的线麻给老韩家割走,老宋只得卖了马,现买线麻缴“官”麻。

  赵玉林说到这儿,抬眼瞅瞅西边,太阳快落了。黄瓜蔓子都已经绑好。他顺手摘了些黄瓜、豆角,薅了一把葱,搁在草帽里。他跟小王迈过一条条垄沟,往他家里走,一边还在低声地谈唠。

  “韩老六的事,一半天说不完呀,”赵玉林说,声音更低些,“光他动动嘴,向森田告状,搁枪崩掉的人,本屯就有好几个。那时候,黑大门楼是个阎王殿,谁敢进去?走在半道,远远看见韩老六他来了,都要趁早拐往岔道去,躲不及的,就恭恭敬敬站在道沿,等他过去,才敢动弹。你要招呼他:‘六爷,上哪去呀?’他仰起脸来,瞪着一双小绿豆眼睛说:‘你问这干啥?拦着你的道啦?’多威势呵!啊,到家了。”“头里走,头里走。”进门时,赵玉林让着小王。

  吃晚饭时,炕桌上摆着煮得粘粘巴巴的豆角,还有新鲜的黄瓜和大葱。

  “吃吧,吃完再去添。”赵玉林看见小王爱吃豆角,一碗又一碗地往上添。“王同志,别看这饭菜寒伧,头年还吃不上哩。”赵玉林咬一根蘸着酱的大葱,这样说:“你们再来晚一点,咱们都得死光了。”

  吃完了饭,小王脸上泛出年轻的红润。他交了饭钱,起身要走。赵玉林也站起身来说:

  “送送你。”

  赵玉林跟小王走在半道,小王一边走,一边说起好多翻身的道理和办法,最后,谈到本屯也得斗争地主恶霸这宗事。小王问赵玉林道:

  “你说该斗谁?”

  “你说呢?”赵玉林会意地笑着,反问一句,却不明说,“要是斗他,你敢来么?”小王又问。

  “咋不敢来?咱死也不怕。”赵玉林说完这话,小王双手紧握他右手,欢喜地说道:

  “那好,那真好,咱们是好汉一言,快马一鞭。我就往回走,明儿咱们再合计。再去联络人。”小王说罢,走了。赵玉林回到家里来,天已落黑。他媳妇在外屋刷碗。锁住在炕上爬着,看见爹回来,他跳下炕,扑到爹身上。今儿来了客,爹心里高兴,没有打他。他用小手摸摸他脸颊上的漆黑的连鬓胡子,一边告诉他:今儿捉到一只蝈蝈,明儿再去捉。又说:大河套里有好多好多的鱼,老初家的鱼帘子①给人起去了。老刘家用丝挂子②挂一筐子鱼:有黄骨子、鲫瓜子,还有狗鱼呢。

  ①一种竹片或木片编成的渔具。

  ②一种鱼网,鱼碰到,就挂上了。

  “爹,咱俩明儿也去挂。”

  “你不是要捉蝈蝈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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