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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二


  郭全海一想,黄皮子给小鸡子拜年,他还能安啥好肠子吗?他不要。

  “你不要,就是看不起人。”韩老六说,一脸不高兴。“好吧,就提了吧。”郭全海心想,把肉提到他的朋友老白家,包了两顿饺子吃。

  第二年,郭全海还在老韩家吃劳金,他不甘愿,可是穷人能随自己心愿吗?不能的,嘴巴不能啃黄土包子,他的布衫子破的丝挂丝,缕挂缕的了,想制件新的。一天到上屋去,找韩老六要头年的劳金钱,韩老六横着眼瞅他一眼说:

  “你还要啥劳金钱?”

  “头年给你干一整年活,冲风冒雨,起早贪黑的。”郭全海说,气急眼了。

  “你不是吃了肉吗,你还有啥钱?”

  郭全海听了这话,一声不吱,就往外屋里奔,去拿菜刀。李管院正在门口,拦住他说:

  “你往哪跑,你这红胡子。”在伪满,说人是红胡子就能叫人丢命的。韩老六早迈进里屋,借了日本宪兵队长森田的一枝南洋快,喀巴喀巴的,上好顶门子,赶出来,用枪指着郭全海胸口,喝叫道:

  “你敢动,你妈的那巴子!兔崽子!”

  “马鹿①!”留一撮撮小胡子的森田,也踱出来,站在一边,瞪着眼睛,帮着韩老六斥骂郭全海。两手攥空拳,郭全海站在门边,气得嘴里冒青烟,半晌不动弹。

  ①日本话,读如巴嘎,混蛋的意思。

  “还不走,等着挨揍吗?”李青山站在一边,这样说。就这么的,郭全海给韩老六扛一年零两月的大活,到头吃了五斤肉。

  第二天一早,村公所的宫股长叫郭全海往密山去当劳工,“八·一五”才回。

  说到这里,郭全海对小王说道:

  “韩老六跟我们家是父子两代的血海深仇。”

  “那天开会,你咋不敢斗?”小王问。

  “韩老六的家里人,磕头的,五亲六眷,三老四少,都在场里吹胡子,瞪眼睛,大伙谁还敢说话?我个人说说顶啥用?光鼓槌子打不响。”

  “你先联络人嘛,”小王说,“找那心眼儿实,不会里挑外撅的人①,找那跟韩老六结仇结怨的,你多联络些人,抱成团体,就会有力量。”

  “要说心眼对劲,头一个就数南头老白家。”郭全海说,想起了他的朋友。

  “走,走,上他家去,”小王催着他说,早从炕头跳下地,拖着郭全海的胳膊,去找白玉山。

  住在屯子南头的白玉山,自己有一垧岗地,或者,用他自己的话来说:“一垧兔子也不拉屎的②黄土包子地。”他在伪满时,交了出荷粮,家里不剩啥,缺吃又缺穿。白玉山却从不犯愁,从不着忙。他是一个心眼挺好、脾气随和、但是有些懒懒散散、粘粘糊糊、老睡不足的汉子。铲地的时候,天一下雨,人家都着忙,怕地侍弄不上,收成不好。白玉山却说:“下吧,下吧,下潦雨也好,正好睡一觉。”

  ①捣乱的家伙。

  ②不长庄稼和青草,兔子也不来,形容地硗薄。

  “你想睡,不下雨也行,你是当家的,谁能管你?”有人说。老白翘一翘下巴,指指他的屋里的。因为自己有个偷懒爱睡的小毛病,白玉山有点害怕他媳妇。因为他媳妇又勤俭,又能干,炕上剪子,地下镰刀,都是利落手。铲地收秋,差不离的男子照她还差呢。就因为这样,就因为自己有缺点,又找不出娘们的岔子,第一回干仗,他干输了。第二回,第三回,往后好多回,白玉山心怯,总干不过她,久后成了习惯了。有一天,大伙闲唠嗑,一个狗蹦子①说道:

  “我说,咱们谁怕娘们呐?”

  另一个人说:

  “别不吱声装好了,谁怕谁应声。”

  白玉山蹲在炕梢,正用废报纸卷烟卷,一声不吱。

  “老白家,你不怕吧?大伙说,老白哥怕不怕娘们?”狗蹦子点他的名了。

  “你别哗门吊嘴的②,”白玉山从炕上跳下来说道,“我怕谁?我谁也不怕。”

  正在这时候,白大嫂子一手提着掏火耙③,找他来了。“你在这儿呀,叫我好找,你倒自在,缸里没水,柈子没劈,你倒轻轻巧巧来串门子来了。”

  ①调皮的家伙。

  ②油嘴滑舌的。

  ③往灶坑里掏火灰的家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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