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周立波:暴风骤雨 >
三十四


  白玉山说:

  “大伙选我作武装,说要组织自卫队,人是有的,就是没有家伙。”

  萧队长说:

  “工作队警卫班能借一枝套筒枪。你们自己再想法。”赵玉林提议把韩老六交来的那十万罚款,交给李大个子去买铁,叫他连夜打扎枪头子。李大个子说:“今儿下晚回去就动手。”散会时,大圆月亮正挂在榆树的梢头。他们在月亮地里,各自回去。当天下晚,李大个子的火炉生起了通红的烈火,火星四冒,铁锤叮叮当当直响到鸡叫。那天以后,白天在背荫地里,在地头垄尾,在园子里,在黄泥河子的河沿,常常有三五个农民,小声唠嗑。下晚,屯子的南头跟北头,从好些个小草房的敞着的窗口看去,也看见有三三五五的人们在闲扯,有生人去,就停止说话。这是元茂屯的农会积极分子所领导的半秘密的唠嗑会。也就是基本群众的小会。在这些小小的适应初起的庄稼人的生活方式的会议上,穷人尽情吐苦水,诉冤屈,说道理,打通心,团结紧,酝酿着对韩老六的斗争。

  领导和组织这些小会的农会积极分子每天向萧队长和赵主任汇报。萧队长日夜研究这一些材料,把里面的经验总结起来,并使交流于全屯。

  这些小会里面的情形,韩老六都不知道。萧队长叫刘胜去看李振江的那天下晚,刘胜闯到韩老六摆香堂的公所①院子里,从玻璃窗户里看见屋里点着灯,韩长脖正在跟李振江说话,姓胡的白胡子也在。看见有人来,三个人都笑嘻嘻的,慌忙赶出来招呼。刘胜和他们敷衍了几句,就赶紧回来,把这情形告诉萧队长。大伙研究这件事情。李大个子说出这样一段话:

  “韩老六办维持会时,这屯子里的‘满洲国’的‘协和会’②的会址,立起了国民党党部,韩长脖跟李振江常常往那儿走动。”

  ①青帮公所。

  ②伪满的一种特务组织。

  “白胡子呢?”

  “白胡子没有,他在‘家理’,韩老六摆迎风香堂时,他去了。他叫胡大爷。”

  “要好好提防他们。”萧队长说。

  李大个子派人监视这三个人。白胡子、韩长脖和李振江都不容易活动了。韩老六失去了胳膊和耳目。他的站脚的地方的地皮裂开了,他和他的房子四角的炮楼快要崩垮了。他比任何时候都烦躁一些,下晚睡不着,抽着烟卷,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有时一直到亮天。

  八月末尾,铲趟①才完,正是东北农村挂锄的时候。三天两头下着雨。农民在屋里院外,干些零活,整些副业:抹墙扒炕,采山丁子,割靰鞡草,修苞米楼子,准备秋收。农民不太忙,正好组织斗争。但因时局不稳定,坏根散布了一些谣言,人心又有一些摇晃,连唠嗑会也不能经常开了。

  ①用马拉犁压死垄沟里的草芽,叫做趟地。

  工作队接到了县委的通知:“坚持工作,迅速分地。”工作队整天彻夜地开会,布置眼前紧急的工作。萧队长因为一个半月的劳累,脸又瘦又黄,胡须也长了,但精神健旺。他在工作队会议上说:

  “分吧。分地,分房,分牲口,把韩老六、唐抓子、杜善发的地和牲口,全部没收。趁早分掉。多多给老百姓一些好处。越快越好。”

  “青苗呢?”刘胜问他。

  “青苗随地走。地给谁家,青苗归谁家。”萧队长说。分地委员会开会的时候,大伙根据土地数量和人口数目,决定一人分半垧。有马户分远地,无马户分近地。分地委员会分五个小组在全屯工作。

  郭全海领导的小组分得认真,大伙都到了地里,插了橛子①。开头,好多人都不愿意整橛子。

  “整那干啥?都是本屯的人,谁不知道哪块地在哪?”一个老头子说,实际呢,他对分地没有多大的兴趣。

  “得插橛子,要不插橛子,分青苗时怕会打唧唧②。”郭全海坚持着说。他和他的那个组,打地③,评等级,品好赖,劈青苗,东跑西颠,整整地忙了五天。一个吃劳金的老初不敢要地,郭全海撂下其他工作,跟他唠一宿,最后,老初才说:“说实话,地是想要的,地是命根子,还能不要?就是怕……”

  “怕啥?”郭全海紧追了一句。

  “我老初从不说虚话,我怕工作队待不长远,‘中央军’来抹脖子④。”

  ①橛子:很窄的木牌。

  ②打唧唧:吵嘴。

  ③打地:量地。

  ④抹脖子:杀头。

  “你不用怕,工作队决不会走。要走了,你来找我吧。”郭全海响亮地说。

  “找你,你不怕吗?”老初笑着问。

  “你找我,我找别的穷人,一个找一个,一个顶一个,咱们团结得紧紧的,把农会办得像铁桶似的,还怕啥?赵主任说:‘穷帮穷成王’咱们穷人就是关外的王,‘中央军’他敢来,来一个捉他一个,来两个抓他一对。萧队长说:‘关里八路军就是这样打垮日本子的。’”一席话,说得老初服了一半,还有不服的一半,郭全海也了解出来了。他针对着他的心理说:“八路军如今可多呀。”

  “有多少?”老初慌忙问。

  “听说;‘咱们毛主席给关里关外,派来两百多万兵。’”老初听到这儿说:

  “我信郭主任的话,我要地,我家六口人,你劈我三垧好地。”

  “地准劈给你,可是没有好地了。”郭全海嘴里这样说,但他还是劈了三垧近地给老初。总结分地经验时,萧队长说:“郭副主任把分地工作跟宣传教育结合在一起,这是他成功的原因。”

  杨老疙疸领导那个小组的劈地情形,完全不一样。他那一组的人都带了橛子来到杨老疙疸寄居的煎饼铺子的西屋,唠一回闲嗑,杨老疙疸开口道:

  “工作队放地给大伙,一人半垧,谁要啥地,都说吧。”没有一个人吱声。

  “咋不说话?谁把你的牙拔了?”杨老疙疸站起来,气乎乎地说。说罢,他把嘴噘着。

  半晌,一个老头站起来说道:

  “工作队配给咱们地,又不叫咱们花钱,谁还去挑。配啥算啥,都没意见。”

  “谁要背后有意见呢?”杨老疙疸再问一句。

  “管保都没有意见,地也不用去看,橛子也不用插了。”“老疙疸你分了就是,省咱们点工。”

  “行,大伙信服我,就这么办。有马户,分远地。”杨老疙疸说。

  “说啥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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