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周立波:暴风骤雨 >
四十五


  无数的棒子举起来,像树林子似的。人们乱套了。有的棒子竟落在旁边的人的头上和身上。老孙头的破旧的灰色毡帽也给打飞了,落在人家脚底下。他弯下腰伸手去拾,胳膊上又挨一棒子。

  一个老太太腿上也挨一棒子,她也不叫唤。大伙痛恨韩老六,错挨了痛恨韩老六的人的棒子,谁也不埋怨。赵玉林说:

  “拉他起来,再跟他说理。”

  韩老六的秃鬓角才从地上抬起来,一个穿一件千补万衲的蓝布大衫的中年妇女,走到韩老六跟前。她举起棒子说:“你,你杀了我的儿子。”

  榆木棒子落在韩老六的肩膀上,待要再打,她的手没有力量了。她撂下棒子,扑到韩老六身上,用牙齿去咬他的肩膀和胳膊,她不知道用什么法子才解恨。她一提起她的儿子,就掉眼泪。好些妇女,特别是上了年纪的老婆子都陪她掉眼泪,她们认识她是北门里的张寡妇。“康德”九年,她给她的独子张清元娶了媳妇,才一个月,韩老六看见新媳妇长得漂亮,天天过来串门子。张清元气急眼了,有一天,拿把菜刀要跟他豁出命来干。韩老六跑了,出门时他说:“好小子,等着瞧。”当天下晚,张清元摊了劳工。到延寿,韩老六派人给日本子说好,把他用绑靰鞡的麻绳勒死了。这以后,韩老六霸占了张清元媳妇,玩够以后又把她卖了。

  张寡妇悲哀而且上火了,叫唤道:

  “还我的儿子!”

  张寡妇奔上前去,男男女女都挤了上去。妇女都问韩老六要儿子,要丈夫。男的问他要父亲,要兄弟。痛哭声,叫打声,混成一片。小王用手背擦着眼睛。萧队长一回又一回地对刘胜说道:

  “记下来,又是一条人命。”

  这样一个挨一个地诉苦。到晚边,刘胜在他的小本子上统计,连郭全海的被冻死的老爹,赵玉林的被饿死的小丫,白玉山的被摔死的小扣子,老田头的被打死的裙子,都计算在内,韩老六亲手整死的人命,共十七条。全屯被韩老六和他儿子韩世元强奸、霸占、玩够了又扔掉或卖掉的妇女,有四十三名。这个统计宣布以后,挡也挡不住的暴怒的群众,高举着棒子,纷纷往前挤。乱棒子纷纷落下来。

  “打死他!”“打死他!”分不清是谁的呼唤。

  “不能留呀!”又一个暴怒的声音。

  “杀人偿命呀!”

  “非把他横拉竖割,不能解恨呀。”老田太太颤颤巍巍说。白大嫂子扶着老田太太,想挤进去,也去打他一棒子,但没有成功,她俩反倒被人撞倒了。白大嫂子赶紧爬起来,把老田太太扶走。

  工作队叫人继续诉说韩老六的罪恶。韩老六这恶霸、汉奸、兼封建地主,明杀的人现在查出的有十七个,被他暗暗整死的人,还不知多少。他家派官工,家家都摊到。他家租粮重,租他地种的人家,除了李振江这样的腿子,到年,没有不是落个倾家荡产的,赔上人工、马料、籽种,还得把马押给他,去抵租粮。他家雇劳金,从来不给钱。有人在他家里吃一年劳金,到年提三五斤肉回去,这还是好的。不合他的心眼的,他告诉住在他家的日本宪兵队长森田大郎,摊上劳工,能回来的人没有几个。他家大门外的井,是大伙挖的,但除了肯给他卖工夫的人家,谁也不能去挑水。他家的菜园,要是有谁家的猪钻进去,掀坏了他一草一苗,放猪的人家,不是蹲笆篱子,就是送县大狱。而他家的一千来垧地,除了一百多垧是他祖先占的开荒户的地以外,其余都是他自己抢来占来剥削得来的。但是,这些诉苦,老百姓都不听了。他们说:“不听咱们也知道:好事找不到他,坏事离不了他。”人们大声地喊道:“不整死他,今儿大伙都不散,都不回去吃饭。”萧队长跑去打电话,问县委的意见。在这当中,刘胜又给大伙说了一条材料:

  韩凤岐,伪满“康德”五年在小山子①,杀死了抗日联军九个干部。“八·一五”以后,他当了国民党“中央先遣军”,胡子北来部的参谋长,又是国民党元茂区的书记长和维持会长,拉起大排抵抗八路军,又打死了人民军队的一个战士。“又是十条人命。”老田头说,“好家伙,通起二十七条人命。”

  ①地名。

  “消灭‘中央’胡子,打倒蒋介石匪帮!”小王扬起右胳膊,叫着口号。院里院外,一千多人都跟他叫唤。

  萧队长回来,站在“龙书案”跟前,告诉大伙说,县委同意大伙的意见:“杀人的偿命。”

  “拥护民主政府!”人堆里,一个叫做花永喜的山东跑腿子这样地叫唤,“拥护共产党工作队。”千百个声音跟着他叫唤,掌声像雷似地响动。

  赵玉林和白玉山挂着钢枪,推着韩老六,走在前头,往东门走去。后面是郭全海和李常有,再后面是一千多个人。男男女女,叫着口号,唱着歌,打着锣鼓,吹着喇叭。白大嫂子扶着双目失明的老田太太。瞎老婆子一面颠颠簸簸靠着白大嫂子走,一面说道:

  “我哭了三年,盼了三年了,也有今天呀,裙子,共产党毛主席做主,今儿算是给你报仇了。”

  砍倒了韩家这棵大树以后,屯子里出现了大批的积极分子。农会扩大了。人们纷纷去找工作队,请求入农会。萧队长告诉他们去找赵主任。人们问道:

  “找他能行吗?”

  萧队长说:

  “咋不行呢?

  赵玉林家里从早到黑不断人,老赵忙得饭都顾不上吃了。“老赵,我加入行吗?”花永喜问。

  “去找两个介绍人吧。”赵玉林说。

  “赵主任提拔提拔,给我也写上个名。”煎饼铺的掌柜的张富英对赵主任说。

  “你也来参加来了?”赵主任看看他的脸说道。

  “赵主任,我早就对革命有印象了。”张富英满脸带笑说。“要不你就和杨老疙疸合计假分地了吗?”赵玉林顶上他一句。看见赵主任冷冷的脸色,张富英只好没趣地往外走,可是他又回转身来说:

  “赵主任,我知过必改。日后能不能参加?”

  “日后?那要看你干啥不干啥的了。”赵玉林看也没看他一眼,说完这话,办理别的一宗事去了。张富英回到家里以后,对他伙计说:

  “哼!赵玉林可是掌上了印,那劲头比‘满洲国’的警察还蝎虎!”嘴里这样说,心里还是暗暗打主意,设法找人介绍入农会。

  刘德山也找赵主任来了。赵玉林取笑他说:

  “你也要加入?不怕韩老六抹脖子了?”

  “主任挺好说玩话,谁还去怕死人呢?”刘德山含笑着说。“要入农会,风里雨里,站岗出差,怕不怕辛苦呀?”

  “站岗?我们家少的能站。”

  “你呢?”

  “我起小长了大骨节,腿脚不好使。再说,也到岁数了。”刘德山说,解说他的不能站岗的原因。

  “那你干啥要入农会呢?”赵玉林问。

  刘德山回答不出来,支支吾吾,赶紧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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