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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白玉山也笑着说:

  “还吃面呢,快骂死我了。”

  刘桂兰抢着说道:

  “她骂你是假,爱你是真呀。”

  “看我揍你。”白大嫂子骂着,却忍不住笑,起身要撵她,却又站住了。刘桂兰又像一阵风似的,飞到院子里去了。雪下着,刘桂兰又跑回窗户底下,隔着挂满白霜的玻璃说:“大嫂子,可别乐懵了,我走了。”

  白大嫂子在屋里头问道:

  “上哪儿去呀?”

  “上赵大嫂子家里去睡去。”

  刘桂兰走不多远,白玉山撵出门来,把她的被子送给她。她夹着她的一条精薄的麻花被子,冒着雪走了。脚步声音听不见以后,除了风声,四外再也没有声响,屋里灭了灯。几分钟以后,白玉山发出了舒坦匀细的鼾息。

  第二天早晨,白大嫂子先起来,上农会工作,郭全海含笑冲她说:

  “快回去吧,这儿今天没有你的事,我知道你心在家里。”白大嫂子笑眯眯地骂:

  “你胡扯。”但是两脚早就往外移,一会儿就迈到院子里去了。郭全海在屋里嚷道:

  “叫白大哥到农会来玩,别老在家守着,把朋友都忘了。”白大嫂子回到家里的时候,白玉山睡得正甜。她挽起袖子,搂柴点火,烧水煮肉。她的头发也铰了。青布棉袍子上罩一件蓝布大褂,干净利索,标致好看。参加妇女会之后,她性情变了,她的像老鸹的毛羽似的漆黑的眉毛不再打结了,她不再发愁,光是惦记白玉山。现在白玉山回来了,她的性格就越发开朗。她一面听听里屋白玉山的鼾声,一面切肉,一面低声唱着秧歌调。

  白玉山起来,穿好衣裳,洗完脸,就上农会找郭全海唠嗑,到吃饭时才回。吃过头晌饭,屯子里的干部,从郭全海起,直到张景瑞、老孙头,都来瞧他。白家的门口,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两口子间的关系,也和早先不同了。在早,白大嫂子瞅不起自己的掌柜,她较他能干,比他机灵。他粘粘糊糊,老是好睡。现在呢,他精明多了。下晚睡觉,他还是不容易醒来,白天却不像早先似地好睡。他还常常告诉白大嫂子,叫她“提高警惕性,反动派心里是有咱们的”。他跟人说话,都有条有理,屯子里的人们也都佩服他。客人走后,白玉山从他带回来的一个半新半旧的皮挎包里,拿出一张毛主席的像和两张年画。这是他在火车上买的,一张年画是《民主联军大反攻》,一张就是《分果实》。白玉山打了点浆子,把年画贴到炕头的墙上;又到灶屋,把那被灶烟熏黑的灶王爷神像,还有那红纸熏成了黑纸的“一家之主”的横批和“红火通三界,青烟透九霄”的对联,一齐撕下,扔进灶坑里。他又到里屋,从躺箱上头的墙壁上,把“白氏门中三代宗亲之位”,也撕下来,在那原地方,贴上毛主席的像。他和白大嫂子说:

  “咱们翻身都靠毛主席,毛主席是咱们的神明,咱们的亲人。要不是共产党毛主席定下大计,你把‘一家之主’、‘三代宗亲’,‘清晨三叩首,早晚一炉香’,供上一百年,也捞不着翻身。”临了,白玉山说道:“咱们要提高文化,打垮脑瓜子里的封建。”

  往后,白大嫂子对屯子里的妇女也宣传这些,叫人们上街去买年画,买毛主席像,扔掉灶王爷。临了,她也总是说:“咱们要提高文化,打垮脑瓜子里的封建。”

  妇女小组,改成识字班,并请栽花先生做文化教员。但这是后话。

  刘桂兰呆在赵家,白日照常去工作,下晚回到家里来,做针线活,或者给锁住剪一些窗花。日子过得乐乐和和的,转眼就到了年底。

  腊月二十九,刘桂兰从识字班回来,正在帮赵大嫂子包过年饺子,她婆婆来要她回家。杜老婆子坐在里屋通外屋的门坎上,嘴里叼个旱烟袋,冲刘桂兰说道:

  “你还是回去。过年不回去还行?”她说着,两眼瞅着赵大嫂子的脸色。

  刘桂兰干干脆脆回绝道:

  “我不回去。”

  杜老婆子抽一口烟,笑着开口道:

  “到年不回家,街坊亲戚瞅着也不像话。革命也不能不要家呀,回去过了年,赶到初五,再出来工作。好孩子,你最听话的。赵大嫂子,帮我劝劝吧。”

  赵大嫂子没吱声。刘桂兰心想:“这会子糖嘴蜜舌,也迟了。”她又想起了那尿炕的十岁的男人,还有一双贼眼老盯着她的公公,铲地时她婆婆使锄头砍她,小姑子用言语伤她。走出来的那天下晚,下着瓢泼雨,她跑到院子里,听见狼叫,爬上苞米楼子,又气又冷又伤心,痛哭一宿,这些事,到死也忘不了啊。想到这儿,她晃晃脑袋:

  “不行,我死也不回去了。”

  杜老婆子听她说得这么坚决,收了笑容,用烟袋锅子在门坎上砸着,竖起眼眉说:

  “回去不回去,能由你吗?你是我家三媒六证,花钱娶来的。我是你婆婆,多咱也能管着你。要不价,不是没有王法了?”

  刘桂兰放下正在包着的一个饺子,转脸问道:

  “谁没有王法?”

  赵大嫂子也说:

  “老大娘,这话往哪说?刘桂兰是妇女识字班的副班长,斗争积极,大公无私,你敢说她没王法?她没有地主的王法,倒是不假。”

  锁住在炕上玩着花梨棒①。听到杜老婆子跟他妈妈吵嘴了,他扔下小棒,跳下地来,从身后推着她骂道:

  “滚蛋,你这老母猪。”

  ①一种棒子似的玩具。

  杜老婆子一动也不动,声音倒软和了一些,吧口烟说道:“她是我家的人,逢年过节,总得叫她回去呗。”

  赵大嫂子带着笑,又有分量地说道:

  “逼她出来,这会子又叫她回去,你这不是存心糟践她?”刘桂兰又低着头,一面重新包饺子,一面说道:

  “过年我上街里去参加,不算你杜家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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