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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王老虎半天没吭气,等到很多人都说完,他才说:“不怨天不怨地,只怨我们工作有缺点!”

  马全有说:“指导员给他谈了几次话,他说得干梆硬铮,可是他溜了。你拿他有什么办法?你就是钻进他的肚子,把你闷死,把他撑死,也解决不了他的思想问题呀!”

  马长胜说:“你就是恨铁不成钢。宁金山开小差,你也有一份责任。”

  马全有冒火啦,他脸红脖子粗地喊着:“他不革命要我负责任?”

  马长胜说:“风不吹树不摇,说你有缺点,也不是平白无故的。”

  李江国说:“马全有,你的主观性太强!人家一批评,你就来个反冲锋。这不是成心脱离群众?”

  马全有两只眼瞪得灯盏一样,气呼呼,直跺脚,呐喊:

  “你们给我尿这一脖子,倒像是我开了小差!”

  王老虎说:“全有!少拌嘴好不好。你总是说风就是雨!”

  恰好王指导员来了,大家都不顶嘴了。王成德不高兴地说:“吵什么?工作出了漏子就埋怨?”

  战士们都挺起胸脯,不声不吭,立正站着。

  王成德说:“稍息!同志们,我们常说,共产党员就要会领导落后的人跟革命事业一块前进,可是看看我们!”

  马全有说:“指导员,我错了,我不该和同志们吵。跑了人,我心里火得很。”

  李江国说:“指导员说的对,反正我们大家都有一份责任。”他悄悄地拉了一下马全有的手,说:“全有,算我错了,刚才咱们俩就算没吵吧!”

  王老虎听见他们悄悄说话,他想:“马全有、李江国,真是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遇见什么事,不扎实地想一想,就哇哇地吼喊!”

  王指导员望着真武洞对面的山。停了好一阵,对支部组织委员说:“王老虎!关于宁金山开小差的事,我们马上召开支部委员会研究。你把人召集到连部。快!”

  后半夜,有些冷,偏西的月洒下了清冷的光。

  “向西、向北,向南跑上几天就不成了,那里都是蒋管区。向东,过黄河到解放区,……要不……”宁金山想着,跑着,向东,向东,见山就爬,见水就*#。被树枝绊着,跌着……

  帽子丢了,裤子撕破了,手掌流血,衣服凉冰冰地贴在身上。

  他,眼睛模糊,看不清路,上气不接下气,脑门顶里猛烈地跳动。向东,向东,背着西边天空挂的月亮向东跑。他不停地反悔着,可是,他一想到自己要到那安宁的、没有危险的地方时,心里又产生了一线喜乐的希望。

  翻过一架山,猛乍,天黑地暗了。天快明了。他希望天明又害怕天明。

  宁金山又向东跑了百十来里,天放亮了。他爬在山头上缩头缩脑地四下里看,只见两三个敌人在沟里饮马。那马扬起头,迎着冷风,嘶叫了几声。这嘶叫声颤动在清早的空气里,听来特别尖锐、刺耳、可怕。“下边有敌人!下边有敌人,这周围就可能有敌人的警戒部队。”当兵的经验对宁金山有了帮助。他不停地利用地形、地物,匍匐着向垅坎下边爬着。猛乍,他看见一条小路上有些麦草,他顺着稀稀拉拉的麦草爬去,看见了一个小山洞子。他像跌在深水中的人,猛地抓到一根绳子一样高兴,几下子就窜进了草堵的小窑洞。

  “啊呀!”尖叫声从草堆中冒出来。立刻,那发出叫声的嘴又被什么东西捂住了。

  宁金山跪在草堆中,端着两只手,心跳得像要爆炸。他望着草堆,像是僵了。

  草动了,伸出了蓬乱的头发,头发上还挂了几根草。那披头散发下面是昏花冰冷的眼睛。那眼睛周围,因常害眼病而溃烂了。

  宁金山看清了:这是一位又瘦又小的老太太,她跪在地上,因为用力过火,上身挺着。她蜡黄的脸皮包骨头,牙齿完全掉了,嘴唇向内收着。那昏花发红的眼,怪可怕的。她死盯着宁金山,像是防备着就要向她扑来的豺狼一样。

  宁金山有气无力地坐下来,眼睛死灰灰无着落地转动着,说:“老妈妈,不要怕,我……”他看看自己的灰军衣。那灰军衣上尽是泥土,有几处撕得吊下来。

  老太太软绵绵地坐到草中,惊慌疑惑地打量这从天上掉下来的人。然后,她的眼光落在宁金山那灰军衣上,望了老半天。突然,她哭了:“啊,咱们队伍上的!”她那瘦弱的身子颤动得像风地里的树叶一样!

  小窑洞有活气了。两个小孩从草里钻出来,爬在宁金山膝盖上。老太太拉住宁金山的手,把脸凑近他的脸,说:“亲人啊,你当真是咱们队伍上的人?炮火连天的,你可为啥独自个儿……你,熬累坏啦!”

  宁金山眼皮愁苦地吊下来,说:“老妈妈,我找不见队伍。

  我,我掉队了!”

  老太太像亲自己的孩子一样,她跪在地上,给宁金山剥那头上、衣服上的泥巴,说:“孩儿,离了自己的队伍就跟离了娘老子一样,该是嘛?唉,这世道,没法子哟……”老太太解开一个包袱。包袱里,有几件粗布衣服,衣服中间夹着一张毛主席木刻像,还有几张米面饼子。

  老太太把毛主席像双手拿起来,说:“孩儿,这张像是我那老伴前年在延安城请来的,请来就挂在家里。如今,没有家啦!我把毛主席像总带着,想起这艰难日月了,就没心劲;没心劲的时光就看看咱们毛主席!”

  宁金山望着窑外发呆;脸上的颜色急速地变化着:时而发白,时而发灰,时而又发暗。

  老太太问:“坏人造谣言,说毛主席过了河,该不能吧?”

  “没有。老妈妈,毛主席没有过河。老妈妈,你不要问了!”

  宁金山爬到草上,把头塞到草里,说:“我心里……”老太太说:“想必是饿啦!心里难受。”她给宁金山拿出两张饼子。说:“孩儿,吃,吃饱藏到天黑再合计。吃,人是铁饭是钢,吃饱就有气力。你凄惶的!看,看,你手心的血!”

  老母亲的关照、疼惜,孩子们亲热而可怜的眼光。这些,让宁金山的心里格外火燎。他希望这会猛乍飞来一颗子弹,打穿自己的脑壳,那倒好些!

  宁金山看见孩子们饥饿的眼色,投到饼子上。他把一张饼子,递给那个五岁上下的孩子。那孩子一面伸手接,一面看祖母的脸色。

  “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老太太把孩子们拉过来,但是,又觉得这样对待孩子太忍心了!她把孩子搂到怀里,眼泪从那干皱的脸上淌下来。边哭边说:“唉,不懂事的冤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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