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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陈旅长看着那些参谋们抄写起的东西,一句一句地修改,掂量每一个字的轻重。有时候,他为一句话、一个字,捉摸几十分钟。有时候,他抬起头责备地说:“搞什么嘛!你完全写错了。文化教养差,还不开动脑筋学习。思想懒汉,是最没有出息的!”说着,他就在床头上翻出一包书:有几本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主席的著作,有一本《孙子兵法》,两本写战争的小说,还有五六本描写爱情故事的外国文学译本。

  陈旅长讲着各种书的内容。他讲得兴奋了,就放声大笑。

  他笑得那样纯真、愉快,简直像一个毫无挂牵的青年似的。

  叮——当——叮——当——夜深人静,远处传来的骆驼铃铛声,听得更真切了。这种持续不断的声音,在广阔的沙漠上空波荡,听来是深远的静穆的。这种声音,让人想起坚韧的生命力量和沉重的劳动;也勾起了人的回忆。

  杨克文把书放在一边,平躺着,用手垫着头。他静静地听着骆驼的铃铛声。过了好一阵,他说:“今天下午我和周大勇谈了谈。奇怪!我看见他,就想起自己刚参加部队时候的情形。”

  陈旅长说:“周大勇总是尽量避免跟我碰头。有闲空子,我要好好整治他!”

  “你对他太严厉咯!”

  “那是喜爱他呀!”

  叮——当——叮——当——骆驼铃铛声渐渐的远了。夜深了,这声音虽然很远,但是听来还非常清晰。

  陈旅长侧起耳朵听了好一阵,说:“老杨,骆驼在咱们南方真是稀罕东西。我小时候,那些卖艺的人拉上骆驼在我们乡下转。我跟一群小孩子去看骆驼,好玩得很。有一次,我跑了四五十里路去看骆驼,家里人找不见我急得要死,你说好笑不好笑!”

  陈旅长仿佛因为骆驼的铃铛声,勾起了他久远的回忆而觉得奇怪。他慢慢地磕着烟灰,说:“一下子就想到这样遥远的过去!”他背靠着墙,眯缝着眼注视手指间夹的烟卷,烟卷冒起一股很细的白烟柱。他像是又沉入到回忆中去了。

  他的生活是复杂的,也是简单的。说复杂,是因为他像千千万万的革命战士一样,经历了艰难困苦与曲折的斗争;说简单,是因为他也像每一个普通的中国劳动人民一样,一出世,饥饿、痛苦、不幸就像身影一样不离他。

  三十七年前他出生在湖南浏阳县一个雇农的家里。他还是一个孩子的时候,就给人家做工,担起成年人劳动的担子。

  像俗语说的一样:“受的牛马苦,吃的猪狗饭。”穷苦的生活折磨人,穷苦的生活又能琢磨出倔强的性情。

  就仗着这种性情,他一九二七年逃出了家门,参加了“秋收暴动”,当了一名红军战士,上了井冈山。从此,他和他的战友,以革命为职业,以部队为家庭,以同志为兄弟,以武器为伙伴。从此,他和他的战友,转战在大江以南的红色根据地;征战了二万五千里;经历了八年的抗日战争,目前又投入到这空前艰难的爱国解放战争中。

  一天,吃罢早饭的时光,团长赵劲跟团政治委员李诚,向旅司令部走去。

  他俩通过平坦的草滩,跳过一条水渠,到了旅部门口,碰见了陈旅长的警卫员。

  旅长的警卫员粗胖高大。说起他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可是提起“老资格”或“大个子”来,全旅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他是有八年军龄的老战士。战斗紧急,子弹乱飞的时光,只有他敢把旅长挡住,不让他到危险的地方去。为这,他常挨旅长的骂,可也常得到师政治部保卫科的夸奖。

  李诚喊:“老资格!”

  警卫员轻巧地转过身子,很正规地敬了礼,说:“李政委,你不是来开会就是来和旅首长讨论问题。玩的事,你不参加。”

  赵劲说:“老资格!李政委今天专门是来玩的。因为,他侦察到你给旅首长准备了好吃的东西。”

  警卫员挺高兴,因为赵劲这样有趣的对他讲话还是第一次。他有时候跟别的团首长还可以说说笑笑,可是对赵劲总是敬畏的。赵劲在他印象中,是严厉而很少说话的。他说:

  “赵团长,你愿意吃东西,我一定想办法,可是当真没有什么好吃喝!昨天,旅长领上我们满地跑,说是找什么野菜,其实哩,给老乡割了一天麦子。旅长一边割麦子一边和老乡拉话。太阳晒得人身上脱皮,我们想早点回来又不敢催他。看,我手上打了四个血泡!”

  李诚说:“旅长找什么野菜?现在粮食并不缺呀!”

  警卫员抱怨地说:“旅长说他认识几十种野菜,又说野菜怎么好吃。他呀,首长们都知道,那是说不来的!我们向陇东进军的工夫,有一天在洛河川里宿营,旅长就下到河里去摸鱼,一摸就摸两三个钟头!”

  赵劲说:“他一定摸得很多鱼,可惜我们不知道这个消息!”

  警卫员说:“什么呀!他摸了老半天才摸到大拇指头粗的五条鱼。就是那呀,他还说他要做几个菜哩。还没等到他做什么菜,老乡的猫就偷偷把鱼吃光,连一根鱼刺也没剩下。旅长把我骂得好惨啊!要不是群众纪律管着,我非宰掉老乡的猫不可!”

  赵劲跟李诚向前走去。

  警卫员说:“旅首长不在呀!”

  李诚问:“到哪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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