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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问不要紧,母亲的泪,扑簌簌地迎着灶门口,像一串水珠似地滚落下来。

  “你再见不上你爹了……”母亲擦了擦泪,极力克制着悲痛,接下去说,“自从你走后,因为一只死鹰,你爹让人硬逼着披麻戴孝,回来就病了半年,没有起炕。那场花费,把咱家的三亩地一指甲没剩通折卖给谢家了。就这么人家还说不够,还要你爹给他家做活顶账。我打死你家的鹰,我赔你鹰,为什么就不依呢?还是你杨家大妈眼尖,人家是故意杀鸡给猴看,好显显他谢家的威风势派,叫穷老百姓乖乖听他的!从那时候起,家里没吃没喝,妈就藏起个破瓢,本村张不开口,就到外村讨饭。要回点稠的,就热一点给你爹吃。……孩子,我早知道你在梅花渡藏着,我没有给你捎信,一来怕走漏了风声,二来怕你知道了心里难过。妈只要受得了忍得住,就不能让你知道……

  “你爹病好了些,谢家就找他去做活顶账,一个钱不拿。直到八路军过来,减租减息,这才算喘了口气。你爹就扛了板凳磨石,到各村去给人家磨个刀子剪子,挣点钱餬口。赶日本‘五一扫荡’,冀中地区变质,谢家就当了汉奸。谢香斋当了大乡长,谢家骧当上了警备队,威风更大了。修炮楼,修公路,派款派伕,不到一年,就要了20多顷地,比原先的地多多啦。这一带村子,差不多都成了谢家的地了。那时候,家家没吃的,吃麦苗、树皮,谢香斋穿着长袍,戴着礼帽,拿着文明棍,在这街上一摇二晃,还跟穷人说:‘我这肚子不盛粮食子儿,净酒净肉!’隔了两年,八路的势力又壮起来,攻据点,拿炮楼,这帮兔子王八才夹着尾巴跑到县城里去了。可是日本一投降,国民党一来,谢香斋又升了县长,谢家骧又当了什么剿共队长,还是不断出来‘扫荡’。……”

  “妈,那时候我们开到西边打顽固军去了。”郭祥说,“直到张家口撤退,我们才返回来。有好几回离家只有十几里路,想回来看看你,也没有时间。”

  “那没有什么,孩子,也就从你们大部队过来,妈才算出了口气。你们来了个‘一锅端’,县城打开了,把谢香斋也拿住了,就是不小心,让谢家骧这小子蒙混过去跑了。这时候,咱这里正闹土改,闹翻身,群众就把谢香斋要回来处治。那天诉苦大会,到了好几千人。谢香斋绑着两只手,耷拉着头,这会儿他可不威风了。你杨家大妈头一个跑到台上,一边哭,一边说,全场几千人没有不掉泪的。说到痛处,你大妈刷地把怀解开,大家看到她那胸脯紫乌乌的,奶都抽抽得看不见了。大妈指着怀说:‘谢香斋,这是你用大把香烧的不是?’谢香斋说:‘是。’大妈又说:‘这是你用红烙铁烙的不是?’谢香斋低声说:‘是。’大妈上去两个嘴巴子,说:‘谢香斋!我扒了你的皮,也不能解恨!’群众一齐喊:‘打死他!!!’‘打死他!!!’你爹这个老实头儿,窝囊了一辈子,从来不敢在人多的地方讲话,这回也上台去了。提起修鹰坟这事,说不上三句,一口气没土来就昏倒了。你杨家大妈大声对大家说:‘乡亲们!这鹰坟是谢香斋看着修的,今天得让他看着我们把它平了。他修这坟,不光是欺负老绵,是杀鸡给猴看,是镇压咱们贫农!是叫咱们贫农看的!今天我们不平了它,就不算翻身。’群众吼吼着:‘平了它!!!’‘平了它!!!’人们回去拿了铁锹,推着谢香斋,可街筒子朝鹰坟那里涌。孩子,那鹰坟就在咱村西不远,平时妈出来进去都绕着走,为的是一见它,就气得浑身打战。妈在人堆里挤着,涌着,就是掐不死他,也得咬他两口。等妈挤上去,坟也平了,那畜类也叫大伙打死了。妈砸了他两砖头,想起过去的事,想起你,总觉得没有出了这口恶气。妈坐在那里,哭了好大一阵……”

  “妈,”郭祥说,“这些情况,我在外头也陆陆续续听人说过;就是我爹的事,人们都瞒着我。我爹到底是怎么死的?”

  “他死得好惨哪!”母亲又落下泪来,沉了半晌才接下去。“土改时候,村里看咱家是赤贫户,分给了咱家九亩好地,一头黑母牛,谢家的三间东房。还有一个小箱子,一个大红立柜。你爹再一也不用背着磨石板凳东村串西村了。你妈17过门,什么时候见他,都是耷拉着头,哭丧着脸,这会儿也有了笑模样儿。人也爱干净了。有时候还帮我扫扫地,抹抹桌子。有事没事,都到地里转几遭儿。那条大黑母牛,成了他的心尖子,我说给它搭个牛棚,他老是牵到屋里,怕把它丢了。在谢家东屋里住了几天,想起以前受屈的事,还是心里不痛快,你爹跟我商量了一下,就把东屋拆了,在咱老庄户那里翻盖了三间铁桶似的北屋。使咱那旧房的土坯也修了个院墙。那工夫,你爹贪早恋黑,丢下这就是那,一天价忙个没完没了。我怕他累病了,他总说:‘干这么一点儿活,哪就累着了?”那年收成也好,咱家里就有了存粮,还添了好几床被窝。妈从来没过过这种舒心日子。

  “那时候,别的县城解放了,可是新城县还没解放。你知道,这县城四面是水,铁杆汉奸王凤岗,就凭仗着这个地势跟咱作对。谢家骧又逃到这里,成立了还乡团。等野战军走远了,就瞅空儿出来烧杀。有一大早起,咱们这大黑母牛快下小牛了,你爹找了一只旧鞋正忙着准备,外面嚷嚷着敌人来了。我们跟村里人就慌慌促促往村南跑,在野地里藏了起来。你爹老惦着那个母牛,急得什么似的。天晌午错了,远远看着敌人往西走了。你爹提着那只旧鞋就要家走。你杨家大妈拽住了他,说谢家小子心毒手黑,诡计也多,不知道玩什么把戏,还是等等再说。他听也不听。我上去拦他,他一甩手:‘把小牛糟蹋了,你就乐意了!’说过,就往村里走、果然呆了不到一顿饭工夫,敌人就卷回来,村里就响起枪,起了火。我知道事情坏了。等下晚我们回到村里,看见咱家和几户贫农家的房都点着了,你爹给人家弄了个开膛破肚,把心肝挂在树上,鲜血泼了一地,树身上还贴了一个条子:‘郭老绵,请你翻身去吧!’……孩子,这就是那个谢家小子干的……”

  母亲哽咽着说不下去,伏在那满是尘土的风箱上,呼哒呼哒的风箱声也停住了。

  “那谢家小子现在在什么地方?”郭祥问。

  “听街上人说,咱们解放天津把他拿住了。他就装成当兵的,补在咱们部队里,不久就跑掉了。有人说他逃到了台湾……”

  ‘他家还有什么人?”郭祥又问。

  “他娘那个刁婆子还在村里,谢清斋的老婆死了,他们就在一起不清不白地混过。谢清斋的小子谢家骥,听说在北京上大学,家里还有个侄女叫俊色……”

  “谢清斋那坏蛋,为什么不处理他?”

  “他这人和他哥不一样,是表面好,内里坏。他哥是见穷人一说话三瞪眼;他是见穷人又说又笑,还打个哈哈。听说那修鹰坟的事,就是他出的主意。……他这一两年,在村里装得很老实。出门请假,回来汇报,屁大一点儿事,也故意到干部那儿请示。可是自朝鲜打起来,腰板又挺起来了。”

  “他有什么表现?”郭祥警惕地问。

  “什么表现?走在街上步子慢慢的,脖子梗着,见人阴阳怪气地笑。对,过去他从不看咱们的报,这几个月专门订了一份报,钻在家里看。他暗地里说:‘朝鲜打成了血胡同了,世界大战就要爆发了,美国人说话就要过来了。’昨儿后晌,他还到咱家来,把咱那个小红箱子拿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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