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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第十二章 征鞍

  北京的秋夜是这样静谧,静谧得就像平静幽深的湖水一样。即使在这山雨欲来的时刻,你从外面也看不出它有任何不安的征兆。

  可是新从外地来的一位年迈军人,却辗转反侧不能入睡。

  他住在北京饭店的三层楼上。虽然这里是闹市区,但夜晚11时过后,喧嚣的市声就已经平息下来。来往汽车很少。古旧的有轨电车,也叮叮当当地回厂去了。街头卖夜宵的摊贩,正在纷纷散去。偶尔有一辆三轮车走过,显得格外冷清。稀疏幽暗的街灯,也似乎昏昏欲睡。窗外,除了风吹落叶的簌簌声,几乎没有什么声音来打扰他。可是不知为什么竟是这样难以成眠。

  他是今天奉急令从西安赶来的。自从大西北解放以后,他就被任命为西北军区司令员兼西北局的书记和西北军政委员会的主席。真是忙得不可开交。大前天,他同西北人民度过了开国后的第一个国庆节,还在庆祝大会上讲了话。会后正有一大堆事情要做,突然今天中午从北京飞来一架专机,接他到中央参加政治局会议。通知急若星火,要他即刻动身,一分钟也不要停留。这样,他连换洗的衣服也没有带,只带了洗漱用具,就从办公室赶到机场来了。同行者只有秘书林青和警卫员张秋囤两人。幸亏天气晴和,于下午两点二十分就飞抵北京西苑机场。接着就赶往中南海颐年堂了。

  当他穿着一身褪了色的黄军服,风尘仆仆地走进会议厅时,显然会议早已开始。他立刻感到一种异乎寻常的严肃气氛。政治局委员们到得很齐,还有几位老总也列席了。人们见他进来,纷纷站起来同他握手。毛主席也站起来笑着说:“彭德怀同志,你来得好哇!”说着坐下来,又说:“恐怕催你催得急了一点,可是这有什么办法,是美帝国主义要请你来呀!”大家笑了一阵。毛主席又说:“我们的恩来同志早就警告过,说你不要过三八线,你要过了这条线我们就不能置之不理。可是人家就硬是不信,硬是过来了,我们可怎么办哪?究竟是出兵参战,还是听之任之。请你彭老总也准备发表意见。”毛主席说过,点了一支烟,继续听别人的发言,脸上又恢复了潜心思虑的表情。彭总一听讨论的原来是这样一个重大问题,不由心里一震,脸上也严肃起来。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静静地抽着烟,听着一个又一个的发言,沉重地思虑着……

  他听来听去,基本上是两种看法。一种是主张不出兵或暂不出兵,理由是:第一,我们连续打了22年仗,战争创伤极为严重,财政经济十分困难;第二,广大新解放区(三分之二以上的国土)土地改革还未进行,人民群众并没有发动起来;第三,国内大约有l00万左右的土匪、特务和国民党残余武装,还不断在各地骚扰破坏;第四,我军的装备相当落后,训练也很不充分;第五,打了这么多年的仗,一部分军民己产生了厌战情绪。……总之,我们还没有站定脚跟,一切都没有准备好,如果贸然出兵,将会使刚刚诞生的新中国遇到极大的风险。而另一种意见是积极主张出兵。理由是:第一,我们准备不够,美帝也准备不够。他们兵力不足,补给线过长,弱点很多,战争很难持久;第二,如果使美帝得逞,国内外反动派必然会嚣张起来,不仅国防边防会处于极为不利的境地,新生的人民政权也难以巩固;第三,三年以后再打,松口气当然好,但是我们这三年辛辛苦苦建设起来的东西,还是会被打得稀烂。既然如此,就不如打了再建设;第四,中国革命的伟大胜利,已经改变了世界力量的对比、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如果只看到本民族的利益,对朋友见危不救,袖手旁观,就会使世界人民对我们失望,这也将是难以弥补的……

  会议开得很晚,还有多数同志没有发言,毛主席就把手里的纸烟熄灭,笑着说:“我看美帝国主义要打,饭也要吃,还是明天晚上接着开吧!”说过,慢吞吞地站起身来,缓慢而又沉重地说:“同志们,你们说的都有理由。但是别人要亡国,我们站在旁边看,不管怎样说,心里也难过呀!”这句话声音虽然不高,彭总听来却像雷鸣电闪一般震撼心魄。

  他回到饭店,已感到相当疲劳,匆匆吃了饭就睡下了。可是会议上提出的问题,却依然在脑海里没有平息下来。从内心说,他是倾向于出兵的,可是事情是如此重大,关系到整个民族的兴衰存亡,作为党中央政治局委员,一言兴邦,一言丧邦,这是不能不严肃考虑的。这样考虑来考虑去,也就睡不成了。在平江起义以来的22年中,他什么地方没有睡过?你说是山高风寒的黄洋界,你说是烟雨泥泞的烂草滩,还是一点烟火也没有的破窑洞,只要下面有一束干干的草,上面有一条薄薄的军毯,就可以睡得那么香甜,哪管它枪声如潮,炮声震天。可是今天软软的床,厚厚的被却睡不着了。他看看表,午夜已过,忽然懊恼地埋怨起这张软床来:“哼,准是我彭德怀没有福分,睡这样的鬼弹簧床不习惯呵!”说着,他扭开灯,立刻跳下床来,把床上的被褥枕头统统搬到地毯上。然后心安理得地躺下来。

  然而,为时不久,就证实了这个硬板板也并不优越。于是,他下定决心,不睡了,干脆继续深入地考虑一些问题。

  首先,他认真地考虑了那些不主张出兵的理由,觉得每一项都是确切的事实。他从西北来,也许体会得还要深切。想起人民的困难,他的眼前忽然又闪现出那幅终生难忘的图画。那正是解放大西北某个战役的前夕,他经过连夜行军来到一个村子,天还没有亮,他想叫开一家老乡的门休息一下,可是门却久久不开,过了很大工夫,才从里面出来一位瘦骨嶙峋的老人。进去用电棒一晃,原来全家五六口人,男女老少都赤条条地踡卧在炕上,坑上连个毡片也没有。他这时才明白,这家人也许只有一套破烂衣服,此刻正披在那个老人的身上。看到这种景象,他立刻退出门去,眼里滚落了几滴灼热的泪水。从此这幅图画就像用火钎刻在他的心里,时时刻刻在警醒他,鞭策他。茫茫的大西北,约占祖国三分之一的版图,除了一小片老解放区,全是新解放的土地,这里该有多少那样的人家!所以西北一解放,他就定下一个决心:至少要让他们“都能过上中农的生活”。他为此没明没夜地干,并且做了许多计划和设想,可是这些都要暂时地放弃了。他想到这里,轻轻地叹了口气。忽然,那个熟稔的声音似乎又在耳边说:“你们讲的都有道理,就是别人要亡国,你站在旁边看,不管怎么说,心里也难过呵!”他接着念了好几遍这句话,越来越觉得分量不同,最后竟像千斤重锤落在心上。他自言自语地说:“是呵,是呵,别人都要亡国了,你站在旁边看,讲一千条一万条理由有什么用?如果这些理由不同朝鲜的危急情况联系起来,只看到本民族的利益,那就是一个民族主义者而不是一个国际主义者。”他觉得毛主席的话虽然不多,却是把爱国主义同国际主义结合起来了。想到这里,他深切感到毛主席的眼光、情感、胸襟毕竟不同,一种亲切崇敬之情油然而生,觉得这正是毛泽东伟大的地方。

  “出兵是必要的!肯定是应该的!但是关键是能不能打胜。”他在地板上翻了一个身,又进一步想道,“军队的装备和国家的经济力量,毫无疑问是很重要的,但是革命力量和反革命力量相比,什么时候是处于优势的呢?”想到这里,他眼前又浮现出一幅图画。那是长征结束到达陕北安塞的一天,这时正是夕阳西下,秋风凛冽,举目一望,眼前只不过是一座荒凉的小城,山坡上只有几眼破破烂烂的窑洞。一支历尽艰险的饥饿疲劳的队伍,看到这番景象,也确实感到凄凉。有人就叹口气说:“唉!跑了两万五千里,到了这儿,想不到就是这么几眼破窑洞!”可是,今天看来,不就是这几眼破窑洞换来了一个崭新的中国?!……他不禁又想起胡宗南进攻延安的日子,那形势也是很严重的。胡宗南的兵力是23万人,而他指挥的兵力却不过2.3万人。那可真是“黑云压城城欲摧”了。可是不到一年时间,胡宗南就屁滚尿流滚出了延安。在他身经百战的一生中,无数这样的事实,构成了他牢固不拔的信念:真理的力量无坚不摧!革命的力量,只要它真正代表人民,就可以战胜千险万难!

  他,长期的军事生活养成了一个习惯,不管睡得多晚也起得很早;可是今天却未免例外,待他醒来时,已经旭日临窗了。经过一夜的思虑,他心里格外清爽,就像这面承受阳光的窗子一样敞亮。不知怎的,他心里还腾起一种渴望,想找毛主席亲自谈谈,一来看望看望他,二来也倾吐一下自己的心迹。

  这样想着,他就从地铺上坐起来穿衣服。警卫员小张推门进来,一看彭总在地下坐着,就皱着眉头说:

  “你怎么睡到地板上了?”

  “这里舒服噢!”他摸摸自己的光头,半开玩笑地说。

  “舒服?我看还是这大沙发床舒服。”

  小张嘟嚷了一句。这小张来这里工作还不到半年,文化程度很低,字识不了几个,但是工作特别认真,为人又很忠实。只是有点认死理,爱同人抬杠,在彭总面前也免不了要嘟嚷几句。彭总因为自己从小受苦,特别疼爱那些贫苦家庭出来的孩子,所以也从不计较。

  “也不知道开什么会,风风火火的,这么急!”他一边整理床铺,一边又嘟嚷起来,“弄得什么也没有带,我看洗了衣服换什么!”

  “什么会?反正是个重要的会哟。”彭总笑着说。

  “那当然,要不人家就不给你派飞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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