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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七


  “哦,是这事儿呀!”他像儿童一般羞赧地笑了一下,然后满不在乎地说:“是,又去了他娘的二亩!”

  “小契!”大妈沉痛地说,“你今天‘去了他娘的二亩’,明天‘去了他娘的二亩’,你有几个二亩?我问你现时还剩下多少?”

  “还有亩半。”

  “是村北那一亩半不是?”

  “是。”

  “那地紧傍着大路,还有一条小道儿,一亩半也不够了。”大姆受了口气,“你就没想想,你就是不吃不喝,弦子还要吃呢!你让他跟着你喝西北风么?”

  “这有么法儿!”小契神色凄然地说。

  “你就非卖地不行?”

  “你说可有么法儿!”小契又苦笑了一下,“前年你弟妹得了那么一场大病,请先生吃药,欠了好几十万。临死,用了一个棺材,又欠了好几十万。最近一天价堵住门要账,弄得我门都出不去了,还怎么搞工作呀!气得我一咬牙就把地卖了。……唉,车到山前必有路,像咱们这种主儿,也就是走一时说一时吧!……”

  小契的嗓子像被什么堵住了。大妈也难过起来,沉了沉说:

  “这事儿,你怎么就不事先告我一声儿?”

  “你一家紧抓紧挠,还不够吃哩,”小契叹了口气,“告诉你,不是叫你白替我难受么!”

  太妈半晌不语,把小烟笸箩推到小契面前,声音比刚才柔和了一些,又劝说道:

  “我知道你有你的难处。可是,小契,你也忒价的没志气了。你那胡吃胡喝,怎么就不改改?你刚卖了地,就又请人吃喝去了,我要不是亲眼碰见,你敢许还不承认哩!”

  “嫂子,这你可就误会了。”小契从被摞子上抬起身来,一边卷着烟一边说,“这两个人,都是好几年的老朋友了。人家大远来瞧我,我能让人家饿着肚子回去?我小契宁肯自己挨饿,也不能把财帛看得那么值重!”

  大妈把烟袋锅子一拉,说:

  “兄弟.你别这么说,我并不是劝你小气。有人把一个钱看得比磨盘还大,那种人我最看不上眼。可是你那朋友多得像满天星,你想想,你一天到晚,还有干活的工夫没有?……再瞧瞧你那认识‘好几年的老朋友’,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我问你,那一老一少你是怎么认识他们的?”

  说到这儿,小契禁不住笑了:

  “要说也简单。前年有一回出门,刚出村一上堤坡儿,就碰见一个人守住辆破自行车干叹气。我本来已经走过去了,心里忽然估摸了一下子:‘他想必是车子坏了,人家走到咱这地方儿,不帮忙也得出个主意。’回转身一问,果然是车子上丢了个螺丝。我一瞅车上驮了一小捆烟叶,车把上挂着一个小手巾包儿,兜着四五个小窝窝头。我一想,这绝不是跑买卖的,那些投机倒把的家伙,在集上大吃大喝,用不着带这个。一问,果然是个村干部,生活有了难处,驮一点家里的烟叶到县城里去卖。家里孩子还等着吃哩。我就由不得自己,转来转去帮他找那个丢了的螺丝。找了一阵,没有找见。我就给他出主意,到马店集上去修。怕他走岔了道儿,就领了他一截儿,离咱这家门口就不远了。这时候,我这心由不得又估摸了一下子:‘我一天价玩车子,车子兜里,或许那个破抽屉里,说不定有这么个螺丝,要能找到,就省得人家到集上去了。’这样,我就把他让到家里。东翻西找,找了好半天,也就算是巧,把那种螺丝找出来了。也就到了吃饭的时候。他正刻推车子要走。我这心就由不得又估摸了一下子:‘他耽搁了这么长时间,集也散了,烟叶还没有卖,那几个小窝窝头哪里够吃?晚上回不到家,准得挨饿。何况这是同志们哩!’我就不管他怎么推辞,吃了饭才让他走了。 ……”

  大妈笑着说:

  “这时候,你那心眼里就不估摸了,是不?”

  小契也笑了一笑,又接着说:

  “说起认识那个老头儿,那更简单。今年春上,有一天,我正在屋里吃饭,见一个人,老向我院子里张望,我当是坏人,就立刻放下饭碗,从小玻璃镜里仔细看他。原来是一个白胡子白眉毛老头,像个老仙翁似的,挑着一副担儿站着,脸上笑眯眯地正望我那月季花哩。看那样儿都出了神了。像他那样爱花的人,我还是第一次遇见。我就想,既是劳动人,请他进来看看何妨。我在屋于里招呼了一声,他竟没有听见。我就赶到院子里说:‘老大伯,进来看吧!’老头儿也不客气,就进来了,说他平生就是爱花,还夸这花千好万好。到这时候,你就不能那么小气,一共两棵月季,就挖给了他一棵。可就是忘了问他的名字,今天绐你一介绍,就出了笑话:光知道他是织铜罗的。”

  屋子里的空气和缓了许多。小契想必是喝酒口渴,从缸里舀起半瓢凉水,咕咚咕咚一喝,就立在当屋发表他的论点:

  “人一穷,就有人戳脊梁骨。说我小契是好交朋友穷的。嫂子,你可别信这话。人交朋友怎么会穷?我交朋友是工作需要。我以前作情报工作,现在作治安工作,两个眼黑达糊的还行?言谈笑语间,情况就掌握了。再说,朋友们也没有亏待我。就说大楼底的治安员,人家听说我卖了地,怕我不痛快,走了三四十里来瞧我,这是你花钱也买不到的。那织铜罗的老头,养了菊花,就赶快给我送来了两盆:一盆紫的,一盆黄的,可喜欢人哩。要说我的朋友多,嘿嘿,是不少!说句逗笑的话,我在集了理发都不用花钱。……”说到这儿.他的脸上走过一道自豪的笑纹。接着又说:“有人说我懒派。是,是有一点懒派,有缺点,你不承认还行?可不能说我全是懒派。一年到头,不管五冬六夏,为了防止出事儿,整个后半夜,我都在村里村外转游。大白天,你不让我多少睡一会儿,我这身子骨能不能顶住?……”

  大妈心如明镜,知道小契说的全是事实,不能屈他。就说:

  “小契,你说的这些,别人不知道,你嫂子我还不知道?你心眼好,工作积极,对党,对群众,都是一百成,没有半点虚假。数九寒天,全村人都在被窝里睡得暖和和的,你穿着个小薄棉袄儿,挟着个单打一,大半夜大半夜地转游.饿急了,就回去啃块凉饽饽。到底是谁在村里支持着工作,你嫂子嘴里不说,心儿里明白。”

  几句贴心话,说得小契黑胡茬子都充满了笑意,连声说:

  “嫂子,你也别净夸我。”

  “不是夸你.这都是实事儿。”大妈接着说,“可是,小契呀,有一件事儿,我不知道你经心了没有。你想想,闹土改那时候,咱村分了地的贫雇农,这几年有多少户又卖地了?”

  “总有个一二十户。”小契说,“反正头一份是我。”

  “一二十户?30户也出头了!”大妈说.“那天,我让你大哥帮我算了一下,全村323户贫雇农已经有33户卖了地,有卖一亩二亩的,也有卖三分五分的。你想想,咱们那‘八路’钉了多少年的仗,死了多少人,才分到手里几亩地,每一亩一分地,都是用血换来的。可是没有几年工夫,那地又转到别人手里了,转到老中农、暴发户手里了。我一听说有人卖地,脑瓜仁儿就疼,就像割我的肉似的。要是听说党员卖地,不光难受,还加上有气。翻身,翻身。好不容易翻过来了,这不是又往人家磨盘底下钻么?年上秋里发大水,今年春上闹春荒。听说咱那贫农,东家费地,西家卖庄窝,我这心就像地陷似地拄下沉。这可怎么着呵?这样下去,不是要咱政府实行第二次土改么?小契,这些情况,你就不想一想?……今天,我一听说你丈地,我这气就大了,真恨不得把你抓过来,劈头揍你两个耳刮子!”

  “嫂子,”小契在黑影里难受地说:“你当这卖地的滋味儿好受?’前些时,我听说吕黑棍想要地,就托人去说,你猜这个老中农说什么’他说:‘那“翻身地”再好我也不要,我要就要正南巴北的“祖业地”!’我一听就火了,难受得我好几天吃不下饭,要不是怕犯政策,我,我……后来,听说咱们的村长‘大能人’想要地,又托人去说,你猜他说什么?他说:‘我本来不想要地,可是同志们有了困难,我也不能瞪着眼瞅着,就算帮把手吧!’他买了我的地,给我最便宜的价钱,还算是帮我!要不是卖棺材的堵着门口要账,我就是把地白送了人,也不给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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