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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


  这条山沟草茂林密,人烟稀少。大夯沿着一条羊肠小路,曲曲弯弯,又行了数十里,才看见山坡上有两三户人家。此时天色已近破晓。为了防备意外,大夯首先将郭祥隐蔽在草丛之中,悄悄来到一所独立家屋附近,藏在一裸大树后面观察动静。大约等了半个小时左右,茅屋的门才“哗嗒”一声打开,出来了一个朝鲜老妈妈。看去她有50多岁年纪,面容消瘦,鬓发斑白,穿着破旧的白衣白裙,打着一双赤脚。她在廊檐下略站了一站,就登上船形胶鞋,走到牛棚里去。接着,牵出一头已经衰老的黄牛,架开柴门,到下面小溪边饮牛去了。

  饮牛回来,老妈妈又到小溪边顶了一瓦罐水,接着就弯着腰在院子里劈柴。她那粗筋隆起的老手举着斧头,劈了几下就显出很吃力的样子。大夯见她的房舍、穿着和举止,都像一家贫农,就轻轻地走进院子,叫了一声:

  “阿妈妮!让我来帮你劈吧!”

  尽管乔大夯怕惊着她,当她抬起头来,看见乔大夯那一身的血迹和泥土,还是着实吃了一惊,手里的斧头也“乓哒”一声跌落下来。

  大夯见她惊慌,赶快指指自己的帽子,用生硬的朝鲜语轻轻地说:

  “阿妈妮!我是‘急文衮’哪!”

  一声“阿妈妮”,一个“志愿军”,比最周详的介绍信还灵,比电流还快,立刻稳定了朝鲜老妈妈的情绪,沟通了他们之间的感情。她把乔大夯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就紧紧摸住他的一只大手,抖抖索索地哭了。

  大夯把郭祥背到屋里,老妈妈看见他衣服破烂,浑身血泥,昏迷不醒,一种无限的痛惜之情,深深地激动着她。她一面“哎呀,哎呀”地叹息着,一面慌慌忙忙地铺上被褥,取出枕头,安置郭祥躺了下来。她伏下身子,垂着斑白的头,眼泪扑嗒扑嗒跌在郭祥的胸脯上。在这中间,她说了许多话,乔大夯都听不懂,听懂的只有“阿德儿”(朝语:儿子)一词。

  老妈妈稍稍平静下来,就到外面把柴门紧紧闭上;回来从柜子里取出两身男人衣服,叫他们换了;把他们的枪支和带血的军衣都藏到牛棚里。接着就去给他们烧水做饭。

  老妈妈给大夯做了大米干饭,给郭祥做了大米粥,又从坛子里夹出一些朝鲜酸菜,都用大铜碗盛着,用小炕桌端了过来。她一面亲热地招呼大夯吃饭,自己坐在郭祥身边,拿起小铜勺儿亲自来喂。此时郭祥仍旧处于昏迷状态,白米粥放到嘴里也不知道下咽。老妈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又来喂水,倒是喝了不少。

  此后一连三天都是如此。郭祥好像永远睡不醒似地酣睡着。尤其是他一口饭不吃,使老妈妈忧心如焚。这天,老妈妈出去了好半天,然后用裙子包着点什么笑微微地走回来。一倒出来,原来是五六个大红苹果。她连忙跑到厨房里煮成了苹果酱,兴冲冲地端到郭祥嘴边,拿起小铜勺儿来喂。她想郭祥一定会顺顺利利地吃下去,谁知郭祥只吃了两小口,就咽不下去了。眼瞅着老妈妈脸上一度出现的喜色消失了,怔征地端着铜碗,不知怎样才好。大夯也急了,附在郭祥耳边轻轻地叫:

  “连长!连长!阿妈妮给你东西吃呢!”

  只听郭祥哼了一下,再叫又不应声。这时老妈妈再也抑制不住,把铜碗往炕上一放,哭了……

  但是第四天,老妈妈正给郭祥喂水的时候,郭祥哼了一声,接着慢慢地睁开眼睛,醒了。老妈妈高兴得拿着铜勺儿的手都轻轻地战栗着,说:“我的——‘阿德儿’——醒来了——哟!——”这句话大夯虽然听不懂,可以听出她是在拉着长声唱着说的。大夯也满脸是笑凑上前去说:

  “连长!你可醒啦!”

  郭祥望望老妈妈,望望大夯,又望望这所朝鲜小屋和自己穿的朝鲜服装,眼光里显出一种惶惑不解的神情。他问:

  “这,这是什么地方?”

  大夯见他开始说话,更高兴了,连忙笑着说:

  “这是敌后呵!连长。”

  “敌后?”他仿佛对这个词儿很生疏而又费解的祥子,重复地问,“什么敌后?”

  “我们来到敌人后边了。”大夯认真地解释着,向周围一指,“这里四处都是敌人。”

  “我怎么到这儿来了呢?”他又问。

  “因为我们跳崖以后,走错路了。”

  “跳崖?什么跳崖?”他又显出惶惑不解的样子。

  大夯看出他得了脑震荡,尽管恢复了知觉,但是记忆并未恢复,就把这一段战斗历程,详详细细地叙说了一遍。当他听到大夯刺死了三个敌人的时候,一还微微一笑,望望大夯,显出满意的样子。他沉吟了片刻,又接着问:

  “跳崖的同志们呢?”

  “都牺牲了。”

  “小牛呢?”

  “也牺牲了。”

  只见郭祥的眼里,像有一粒火星似地闪动了一下,接着又问:

  “我们的阵地呢?”

  大夯见他有些着急,连忙说:

  “恐怕早恢复了。”

  老妈妈觉得他刚刚苏醒,不宜说话过多,就向大夯使了个眼色;又连忙把昨天熬好的苹果酱端过来喂他。郭祥竟然吃了不少。老妈妈给他擦了擦嘴,几天来第一次松心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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