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李英儒:野火春风斗古城 >
六十七


  韩燕来坐在桌子对面,写他个人的自传,准备附在入党志愿书上。这一任务对他似乎是件不小的困难。他铺平白纸,蘸好蓝水,费了很长时间,潦草地写出:父亲是共产党员,尽忠报国为党牺牲。我是个工人,八岁念书,高小没毕业……“是嘛!我高小没毕业就失学啦,哪会把自己写成文章呀。”他一原谅自己,文思都从脑子里溜走啦。几次提笔试着写父亲死后他们全家去东北那段经历,脑子不受他使唤,他也不愿描绘那段颠沛流离伶仃孤苦的生活。因为刻下他的思想情绪里充满了对新环境的喜悦,对现实生活的快乐,对行将得到的政治生命的憧憬与追求。现在是他二十年来最幸福的时刻,他压不住思潮的澎湃汹涌,他不能埋下头来一笔一划地写文章。他想向杨叔叔求助。抬头,看见杨叔叔的脑袋,随着文字行列一低一扬的象只吞食桑叶的春蚕。他想起小燕春天养蚕,在群蚕头顶撒一把新鲜桑叶,很快从绿叶中咬穿圆孔,露出白头,白头上下低扬,削食桑叶,那种景象就象杨叔叔现在读书的样子。使他更感有趣的是蚕吞桑叶沙沙作声,杨叔叔读文件时嘴里也啧啧作响。他这样幻想时,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对方,象第一次看到一个有趣味的陌生人。不知经过多长时间,骤然间他灵魂归壳,脸腾红了:“人家把脑袋埋在书本里,你的心思飞到云端里,羞不羞?”他用笔杆点戳眉心,表示对自己的惩罚。这种动作,打扰了杨晓冬的安静,他从书本上抬起头来。

  韩燕来乘势问:“杨叔叔!提纲上写着思想转变过程,我感觉到自己没有多少思想,也没有什么转变……”

  “这不合乎事实吧?想想看,从跟组织取上联系,心情上观点上没变化吗?呵!你的眉心怎么红了一块,是不是用脑过度啦,来,咱们到外面清凉清凉去。”

  门外是漫山坡,时间早已吹过熄灯号,更深夜静,沉寂无声。天空,月亮率领着群星在广阔的晴空里各就各位。杨晓冬他们慢步走到山顶。面向西望,西面群山列队,嶂叠峦层,连绵起伏,一眼看不到边。山头上积着白雪,白雪外面笼罩了一层雾沼沼的灰云。烟云流动着掠过山巅,在星月交映下看去,活象无数条露着雪白脊背的潜水游龙,它们时隐时显地在烟青色的浪涛里游泳。

  东南面的山岭,因靠近平原,地势较为低矮。有些小的峰岭好象站在他们的脚下,似乎跨过它们就可以踏到平原了。天空在这里颜色更加清淡,月光更加洁净,空气流动的更加畅快。从那里流来的空气中夹杂着一股平原土壤的气息和花草芬芳的味道。嗅到这股味道,两人怀着眷恋乡土的感情,不由地作起深呼吸来。山脚下面两里远的河川里,有一道已经化冻的冰河,月光下,浮光耀金的河水,还在轻轻流动。仔细静听,可以听到流水漫过石沙的泠泠响声。面临着这样的美景良宵,他们彼此都不说话,仿佛一经开口,便会惊扰了大自然的肃穆和宁静。

  乍从敌人盘据的地方出来,置身在安全又美丽的群山里,杨晓冬一时感到自然无限美好,生存实在快乐。他坐在山顶,先看远处,再看近处,最后干脆闭了眼睛,什么也不看,企图使自己溶化在这幅壮丽而又广阔的自然夜景里。他给自己作了决定:要学老和尚在山头打坐两点钟。可是坐了不到两分钟,他脑子里闪出一个问题:解放区和敌占区比起来,这里是天堂,那边是地狱。地狱的同胞都在水深火热之中呵!你的青春正炽,斗志方强,你有权利这样消磨时间吗?想到时间,忆从前听说过的成语:“生命最宝贵,而时间更宝贵。”“是呵!生命是由时间计算的呀!还不抓紧时间学习党的政策文献去!”他一跃而起,立刻招呼同伴说:“快回去!”

  同伴说:“这儿坐着很开心,咱们多休息休息。”

  “休息诚然是件好事,可惜咱们没有这份权利。”他领先朝回走,沿着下山小径,走回客房,才要继续看书,发现桌上有个便条。

  晓冬:我已返部,如不十分疲倦,请来同榻,作彻夜谈,出门南下,马尾松旁边,点煤油灯的屋子……

  五分钟后,在发亮的窗户纸上,露出两个人影。起初是宾主对坐,一会儿改成并肩来回走动;移时,头挨头两根纸烟接火;后来两个影子带着响声一齐倒在床上。两位老战友的谈话,跟他们的影子一样,没有什么固定的形式。正谈这个问题,为了一点小事,能扯到山南海北,经过很多插话才集中到一个问题上。又因为两人经历过共同的生活,谈论什么问题总是同过去作比较。比如,杨晓冬说着省城特务活动情形,肖峰就问:“比国民党的花样还多吧?说真的,国民党特务们想的法子够绝的啦;你记得吗,我在北京的时候,特务象尾巴一样,整天跟着,你躲出去,他不声不响地打开你的房间,象块腥油似的一连几天蹲着等你,无耻极啦!”杨晓冬同样有插话,他说:“老肖哇!咱们在学生时代,认为那个土山公园还不错吧!年前我去了一趟,登在东南角亭子上,四下一望,总感得太小啦!”对方紧说:“是不是柏树林前的那个亭子,那上边还有乾隆皇帝游历时亲笔题的匾额哩。”谈到护送袁主任他们过路,杨晓冬说:“那是我第一次出城,走的小西门。你晓得吗,直对咱们母校,开了个小西门,从城门到学校围墙那段路觉得可远啦!”肖部长问清了小西门的方向位置,两人对这段距离远近发生了争论。杨晓冬说:“还会错?想当年我爬过,这次又亲自经历过。”肖部长说:“你两次都是心情沉重的时候,没准头,我有确实把握。你还记得不?‘九一八’以后,国民党市党部那伙穿蓝大褂的委员们,指挥警察,在城墙高头张挂‘攘外必先安内’的反动标语。那时节,我们组织了一拨同学,站在校墙外面,拿砖瓦投他们,把城墙顶上一个蓝大褂的脑袋砸了个大包。你想想,这段距离能有好远?……”

  就在这样兴致勃勃的对话里,杨晓冬谈完了他要谈的问题。路上准备的那份汇报材料,安睡在衣兜里,连动也没动。

  轮到肖部长发表意见了。他坐起来,双手抱住膝盖,他的朋友用同样的姿势坐在对面。因为是后半夜了,两人中间搭了一条薄棉被。肖峰畅谈国际国内形势和党的当前政策;谈到军区党委对展开敌伪军工作的决议。在阐述这些内容的时候,他很巧妙地把杨晓冬提出的问题,逐个给了恰如其分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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