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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于而龙想:我活了六十年,欢乐与痛苦,笑声和泪水,成功与失败,顺利与挫折,都一笔一画地写在历史上的。老嫂子,当真理的嘴被贴上封条的时候,你一个人为我喊的声音再高,也挡不住那满世界的喧嚣,就像闹蝗灾那样,沙沙的蝗群,铺天盖地而来,把整个蓝天都遮黑了,能把所有绿色的植物啃个精光。你一个烈属何其渺小,能挺得住那疯狂的,吞噬一切的天灾么?那沙沙的咀嚼着人类良知的声音,又在他耳畔响了起来——

  “于而龙,芦花究竟是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是你的嫂子吧?”

  “你哥哥怎么牺牲的呢?”

  “你们怎么出卖沼泽地的地下县委会?”

  “为什么你和芦花迟到?告密去了吧?”

  “你怎么和你嫂子非法同居的?”

  “你为什么被捕?为什么投降?”

  “为什么鬼子大久保抓住你,不斫你脑袋,优待你?”

  “为什么?”

  “为什么?”

  啃吧!啃吧!蝗虫啃的是绿叶,而两条腿的蝗虫却在啃啮着每一个善良人的心。

  “唉!”于而龙想:我应该早点给她写封信,告诉她不必为我操心,也就省得她受那位县委书记的气了。但是,话说回来,那时的于而龙或者穷于应付;或者压根不曾把千里之外的老太婆,那微末的支持当回事,这封信肯定是不会写的。现在,老林嫂那颗善良的心,就像这明镜似的石湖那样,也使他自己看到了灵魂上的灰尘。是的,他想:如果有上帝的话,这上帝就是人民;如果我要忏悔的话,也只能在他们面前低头!

  老林嫂,她有一颗多么了不起的心啊!

  在石湖支队扯起红旗以后,老林哥一直管着整个支队的粮秣辎重,根本就顾不了家。老林嫂要喂饱那几张嘴是相当不容易的,逼得她像男人一样,风里雨里地出湖捕鱼,而且还嫌受罪不够似的,后来又把于莲抱了回去。可她实在是个太累赘人的孩子,从小几乎是在老林嫂的背上长大的。有什么办法呢?她要撑船,她要张网,只好把孩子捆在脊背上,而且还要走村串舍,为她背脊上的宝贝,去寻找那些有奶水的妈妈,讨口奶吃。哦,她走了多少路程啊!每天早中晚三顿,离柳墩最近的村舍,也得三华里开外,计算一下吧,整整两年啊,不论刮风下雨,不论天寒地冻,她背着小于莲,一步一步地在泥泞的道路上,在水漫漫的沼泽地里,跌跌撞撞地着、走着,有时候不得不手脚并用,才能爬上那陡峭的堤岸,而莲莲还不住声地哭闹,在干妈的脊背上扭动挣扎。

  “乖乖,别哭,快啦,快到啦……”

  那种场景,于而龙现在一闭眼,立刻闪现在脑际。有时情况好些,条件许可,她就把孩子送到支队来;一旦紧张起来,战斗频繁,她准会把于莲抱回家去,而且总是给芦花说:“放心吧,只要我孩子死不了,她就能活着。”

  于莲如今活着,可老林嫂的两个儿子呢?

  石头,她的头生子,是在石湖残酷的阶级斗争中,最早牺牲的一名小战士,他死得那样悲惨,至今,于而龙还记得老林嫂坐在井台上,舀着一瓢瓢水,冲洗小石头破碎尸体的情景。那血迹斑斑的场面,犹历历在目。从此以后,两军对垒,就在严峻的斗争里厮杀、格斗、扭打、相扑,一直不曾停歇,甚至不分不解地战斗到公元的一九七六年,好像这一仗还没有见分晓。

  “王纬宇,你是学过历史的,难道不应该这样来理解么?正如抽刀断水一样,历史是砍不断的,有前因才有后果,对不对呀?老兄……”

  那个可爱的石头,总还是在妈妈的眼睛底下埋葬的,可铁柱呢?老林嫂的第二个小子,却是于而龙亲手埋在朝鲜定州南面,紧靠西海岸的一座山丘上,那是一个多么勇敢的骑兵,一直战斗到生命的最后一息。是他,小柱子和通讯员长生,一九四八年初用担架抬着游击队长离开石湖的,而今天,他回到石湖来了,可两个抬担架的年轻孩子呢?

  当时,于而龙想,把小柱子埋在海边,那山头正朝着祖国的方向,海和海总是相连通着的,母亲怀念孩子的哀思和泪水,也许会顺着塘河流进大海,随波逐浪,飘泊到埋有儿子骨殖的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来吧?

  三十年前,老林嫂亲自把铁柱交给于而龙:“二龙,把柱子带走,当你的孩子一样,全托付给你啦……”一个做妈妈的嘴里说出这样的话,那该是多深的信赖,因为她拿出来的,不是别的什么,而是一颗母亲的心啊!

  他无法想象一九五一年,当她收到那封报告不幸消息的信件,该是怎样度过那最悲痛的时刻?他把铁柱得到的军功章和部队的奖状,寄给了江海,就是现在主持地委工作的滨海支队长。请他在无论怎样忙的情况下,也要抽空去石湖柳墩一趟,看在老战友的分上,去看望一下失去儿子的母亲,为她分担一场可怕的灾难。

  然而,军功章也好,奖状也好,能弥补母亲心头的巨大伤痛么?

  再说,江海究竟去了没有?也不曾再过问,就以为了却一桩心事,自己的灵魂也平安了。

  当然,戎马倥偬,远离祖国,总还可以找到聊以塞责的理由,但这并不是老林嫂的最后一次打击。紧接着第二年,也就是一九五二年,老林哥,那位给他管了多年柴米油盐的老战友,一位再好不过的当家人,在湘西剿匪斗争中壮烈牺牲。他是掩护工作队冲出重围,而落到土匪手里的。那些匪徒残酷地折磨他,要他交出银洋、盐巴和粮食,因为他是后勤部长。最后,一无所获的土匪像一群十恶不赦的野兽,杀害了这位忠贞的战友,而且那帮匪类,像杀人生番似的,支解了他的尸体,给煮吃了,只留下一顶破旧的军帽,一顶从石湖戴出去的军帽。

  一个接一个的噩耗,像没顶的巨浪,向老林嫂压来,她该是以多么巨大的力量,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至于发疯,即使一团钢铁,也会在苦痛的烈焰中熔化的。可是在她最需要人支持的那些年代里,于而龙问着自己:“我又在哪?”

  哦,那时他正在王爷坟的石人石马中间,筹建一座巨大的工厂,忙得不可开交,一封抚慰的信都不曾让于莲给她带去。

  不错,曾经接她来住了几天,然而她不习惯都市生活,尤其不习惯谢若萍的公筷制,吃口菜,要换两回筷子,卫生倒是有了,隔膜也随之产生。不久,她想念她的石湖,回去了。于而龙埋怨自己的妻子,可并不责怪自己,他总是能够自我宽解:“我忙啊!”难道他不了解么,无论回来得多晚,十点,十一点,她都在葡萄架下等着;毫无疑义,如果他忙得在王爷坟回不来,她肯定终夜在守候的,像过去打游击那阵一样。她多么盼望和他谈谈啊,随便谈一谈过去的事,现在的事。她并非是寻求安慰和支持才来的,也不是因为付出了代价,而要得到什么报酬。不,她只是把于而龙看做亲人,想和他诉一诉做母亲的衷情,然而那些繁文缛节把她苦了,挟筷子菜吃都那么费事,更不要提那花花绿绿的热带鱼,真是比祖宗还难侍候。她弄不懂养那劳什子有什么用?然而于而龙有工夫欣赏那些鱼,却没有时间听一个接连死了儿子和丈夫的,想吐一吐心头委屈的候补游击队员的呼声,唉,她怎么能不想念石湖呢?

  但她,却在于而龙被诬陷得连狗屎都不如的时候,竟在县大堂上,扭住县委书记,捱着文攻武卫的棍子,要他讲公道话。甚至在风霜凄厉的北方之夜,守在接待站里坐以待明,要为过去的游击队长辩诬……

  那棵失踪了的银杏树,无论如何也望不见了,但是,映入于而龙眼帘的,却是那个把一切都奉献给革命,连心都不吝惜掏出来的老林嫂的形象。她同他记忆里的那棵银杏树一样,高大壮伟,巍巍挺立,舢板已经划得够远的了,柳墩快淡得看不见了,但是,他觉得,老林嫂肯定还在垂柳下站立眺望。

  ——老林嫂,老林嫂,你完全有权责备我的呀!但是昨晚上,你却半个字没提到自己,只是一个劲地关切着我,关切着我的家庭:“这些年可把你们苦了,不知为你们掉过多少眼泪,香也烧了不少,明知没用,可也偷偷地烧,还能指望谁呢?托天保佑你们吧!”

  “我的老姐姐啊!”于而龙两眼湿润了。

  “嘿,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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