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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三


  这时,厨师和女服务员,端着香气扑鼻油黄蜡亮的烤好的肥鸭,走进房间。

  于而龙在思忖:有什么事使得老头高兴,激动得以致开怀畅饮?他提起了皖南的旧事,莫非他们失踪的小儿子有了音信?那是根本无望的事情,解放后,多次去刀豆山查访过,丢弃孩子的歇脚凉亭还在,但孩子的消息杳如黄鹤,难道现在会找到?!不,不可能。而且,一般地讲,他理解没有一根白发的年老的将军(他女儿那幅遭到灾祸的油画《靶场》,那个老兵的形象里可以看到将军的影子)。属于他个人身边的一切,是很少当回事提起的。“皖南事变”夺走了他的小儿子,路大姐带着大孩子辗转周折,脱险到了江北。谁知解放后,这孩子刚刚学有成就,又在一次不幸的事故中牺牲。那是他陪着周浩去处理善后的,也不曾见他如此情感激动过。那么,还会有什么事呢?连路大姐也面有春色,看起来,多少有点反常呢!屋里有点热,周浩又一个劲地劝他多喝。他站起来,推开了沿街的窗户。入夜,马路上静下来了,秋风扫着落叶,他敞开衣襟,任凉风吹着,心里想:也许这也是“将军”所说的带有冤魂的风吧?谁知道,说不定也真是呢!反正,这顿酒喝得有些蹊跷。

  “现在画些什么?”周浩转了个话题,问着于莲。

  “画花。”谢若萍替女儿回答。

  “玉兰吗?”

  “不,我们家有许多好看的菊花。”于莲说,“美不胜收,有一盆‘晓雪’,真正的百花齐放,开了一百二十几朵。”

  周浩笑了,对站在窗口的于而龙说:“听见了吗?真正的百花齐放,这么说,难道还有——”

  “当然,我们已经领教够了那种非真正的百花齐放。”

  谢若萍向路大姐抱怨:“他们爷儿两个,一唱一和,尽说些不咸不淡的话,有什么用呢?我一直不赞成莲莲搞上层建筑,那是玩火,弄不好就烫了自己,和走钢丝差不多,随时都会来个倒栽葱。前些日子为出口画百花齐放,总该保险系数要大点了吧?也出了问题,他们说什么?百花齐放跑到国外去了,反过来说,就是国内没有百花齐放的意思,也就等于间接的,用隐含的敌意否定了大好形势。”

  周浩乐了,不相信地问:“果然有这种高明的审判官么?”

  “亏他们挖空心思,琢磨得出!”路大姐抚摸着于莲的秀发。

  “看来,路妈妈当年支持你学美术,是错的喽!”

  “我们都没有学美术,难道错还少么?”周浩说:“把那幅画买回来,我付钱。”

  “我为你再画一幅算了。”

  于而龙抗议:“我可没法再给你找来那么许多品种的花卉!”

  “送你两瓶茅台,二龙!”

  于而龙笑着摆手:“不稀罕!不稀罕!”

  他又想起陪着莲莲去百花坞写生的情景,在老兵面壁的情况下,她才接受这项保险不会出错的任务,谁知道世界上没有什么绝对的事物,不走运的莲莲哪!

  真可惜了那么多的花呀!

  然而遗憾,当现在于而龙非常需要一把花的时候,却连一支花都搞不到;虽说即使他空着双手,站到芦花的坟前,她也决不会责怪他的。可是他记起了一篇鲁迅的小说,就连夏瑜的坟头上,还飘着一束凄凉的白花,难道三十年后,他却连这点心意都不能尽到?怎么能原宥自己?三十年,三十年后第一次踏上她的坟头呀!

  他透过窗棂,就在饮食服务部的后院里,看到了一个如锦似绣的花坛,月季、迎春,还有几支白色的笑靥花,黄色的金缕梅和已过盛花期的芍药,都簇拥在小小的天地里,翘首弄姿地开放着,怪不得有些小蜜蜂在客堂里营营嗡嗡地飞舞。

  他向那个服务员招手,她以为又要吃什么,仍旧一扬脖子:“买票去!”

  “不,我是想麻烦你——”

  她不以为然地走过来,问道:“什么事呀?”于而龙听那直撅撅的语气,知道她对待穿非毛料衣服的顾客,肯定声音决不会更悦耳动听的。

  于而龙话刚出口,就有点失悔了:“小同志,后院里是谁家的花?我能不能掐一把?要是肯收钱的话,那就更好了。”

  假如小狄在场就好了,她肯定会用对方无法谢绝的动人语言,来打动铁石心肠的服务员。但是话从他嘴里出来,像盛过醋的瓶子又去装酒,完全变了味,本来讨两支花是桩风雅的事,却引起了误解。那位女服务员警惕性高得出奇,脸色陡然变得蜡黄,像被水蝎子蜇了一下似的,猛地退后半步,打量着衣冠楚楚的食客。因为在她的头脑里,马上映出她入迷的反特故事片,几乎都成为模式了,所有敌特在接头时,都要使用暧昧其词的联络暗号。好端端的问起花啊草的干什么?于是她盘问起来,在这里,可别认为她不礼貌,她在履行一种神圣的职责。

  “你好像是从挺远的地方来?”

  “不错。”

  “有证明吗?”

  “没有。”

  “怎么会没有证明?”

  “忘了带。”

  她笑笑,于而龙也陪着笑笑,因为他明白惹麻烦了。

  “是到我们三王庄来的吗?”她腔调里已经充满了公安人员的气味了。

  三王庄成了她的?于而龙真感到悲哀,他生于斯,食于斯,长于斯,倒成了一个陌生可疑的嫌疑犯。他羡慕那个饮中八仙的贺知章,起码那位诗人回到他故乡时,是被儿童们笑着问的。也许中国在唐代,大家的警惕性比较低,不那么草木皆兵,可现在,他在受到一番理所当然的怀疑。

  她弄清楚衣着不凡的老人,确实是来三王庄,便紧接着问:“那你找谁?”

  他怎么能告诉神经过敏到可笑地步的服务员,是来看望一位死去三十年的女人呢?便耸耸肩回答:“我,谁也不找。”

  “游山逛景么?”

  “嗯!”

  “也许还有别的任务吧?”现在,梳刷子的服务员看他不耐烦用手指弹着桌面,心想:他是不是在发报?于是向柜台里使了个眼色。那个卖票的姑娘立刻领会,便锁上抽屉走出店门报案去了。

  这里,那个女服务员继续和他谈话,要把这个可疑人物羁縻住。

  “那么,你要花做什么用呢?”

  “哦!你太好奇啦!小同志。”他决计不依靠那个自作聪明的年轻人,径直穿过客堂,到后院里去。

  “哎,哎,同志……”她不满地要拦住他,但是她办不到了。因为于而龙看到了花坛旁边的一口古井,那像磁铁一样的古井吸引着他,什么人,什么力量也拦阻不住,他一步一步朝那口古井靠拢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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