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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七


  ——于而龙,于而龙,你一辈子是以力量把王纬宇制伏,而他,却是以狡计把你压倒。真是棋逢对手呀,可这最初一个回合,直到今天,你还在扑朔迷离之中。为什么要剜掉小石头的眼睛,就是因为孩子看到了隐秘。所以在历史的长河里,有许多永远也揭示不了的秘密,这里面也包括你在石湖最后一个回合里,留下来的三十年不解的哑谜。

  追寻吧!战斗还正在开始……

  突然间,出乎意料之外,从雾里钻出来三四条大大小小的船,采取包围的姿态,团团裹住大船,是一个拉大网的架势,但目标并不是鱼,而是人。

  “麻皮阿六!”一个船工恐惧地喊了声。

  “不错,是我六爷——”那土匪头子大模大样地站在一艘独舱船上,穿着一件敞开的黑色香云纱褂裤,宽皮带上,插着两把手枪,响响亮亮地回答着。

  “来者不善,碰上了这帮土匪,糟——”王纬宇轻轻地推了一把于二龙。“进舱去,我来搪他一阵!”

  在石湖四周数县,很少不知道麻皮阿六的,这个骚扰一方的土匪匪帮,到处做有手脚,连县里都有他们买通的关节。对这帮为非作歹的匪徒,官府无可奈何,甚至下了通缉令,麻皮阿六还在城里望海楼吃馆子呢!

  土匪是一种特殊的社会集团,是社会上一种凶暴残忍带有强烈破坏性的力量,在兵荒马乱的年头里,他们打家劫舍,敲诈抢掠,像自然界的飓风一样,所过之处,都要受到程度不同的灾害。现在,当然不会有土匪了,但是,这种特殊的社会力量,并不会消失,只要看一眼那座高围墙工厂里的实验场,该知道这股社会上的飓风是多么强烈,麻皮阿六简直是望尘莫及了。

  于二龙很钦佩斯文的二先生,并未吓得浑身筛糠,还高声地问:“你们究竟想要干什么?”

  “那不是高门楼的二先生吗?啊,弟兄们,今天算发了个利市,碰上财神菩萨啦!”他一挥手,包围圈又缩紧了一点。

  王纬宇指挥着于二龙:“告诉她们,快把烟土埋起来。”于二龙不得不听从他,向舱里的芦花传达,在这里,征服者和被征服者的关系全搞乱了。

  王纬宇是一个怪物,仅仅用领袖欲三字来形容他的癖性是不够的,只要那个场合除他以外还有人在,那么,别人得众星捧月似的围住他,要是,造物者不幸在那里先有了一个或几个别的恒星,那么他就情不自禁地喧宾夺主,或者凌驾在他人以上,或者役使着对方,或者利用着替自己拉车出力,或者干脆火并王伦,他坐首把交椅。毫无办法,他生有一种指挥别人的病,有时候,他不得不退居二线,做个副职;瞧着吧,不出半载一年,他那二线比一线还热闹,他那副职也是头角峥嵘,非同小可。演讲,他嗓门最高,照相,他坐在正中,宴会时分不清他是主人,还是客人,战斗中同样也看不出他是参谋长,还是司令员。

  但千万不要轻易给他下一个好出风头的结论。

  只听得王纬宇朗朗地干笑了两声,举起手,很有气概地对匪徒们讲:“不必过来,有话好讲。”

  麻皮阿六嘴一歪:“好的,二先生能开面子,那就给个价吧!”

  “实在惭愧,船上装的全是稻谷,改日吧!”

  “白张嘴么?见面礼都不给吗?二先生,我们不是臭要饭的,朝你白伸回手。弟兄们,上!”他一挥手,那些匪徒便蜂拥地往大船靠拢。

  于二龙看得清楚了,除了麻皮阿六带有两把大镜面匣子,别人都不持什么武器,便拔出腰间的手枪,冲天打了一发,大声喝着:“看谁敢动?”

  匪首顷刻之间变出一副光棍不吃眼前亏的面孔,嘻嘻哈哈地嚷着:“别误会,别误会,二先生,这位是——”

  “我的朋友——”王纬宇答复着。

  朋友,实在是很难找到准确涵义的名词了,于二龙听得心里直发麻,黄鼠狼和鸡交朋友,但不幸的历史,偏偏验证了这个不等式。站在舱顶上的持枪渔民,当时倒没想那么多,而是大声地问麻皮阿六:“不认识吧?于二龙,听说过吧?”

  “啊哈……是二龙兄弟,自家人,自家人,我正打算会会你那山门呢!”他把船紧挨过来,但见于二龙居高临下,自己不占便宜地势,便嬉皮笑脸地拱起手:“你哥投奔了我,我可没亏待他。大龙呢?大龙,大龙……”他回头招呼。但那个早看见自己兄弟的于大龙,闪在匪徒后面不出来。麻皮阿六高声地嚷:“二龙兄弟,听说你拉起杆子,好样的,干嘛你要打共产党的旗号?咱们合伙干,怎么样?”

  于二龙根本没听他说,而是寻找匪徒中间他那愚直的、任是牛拉马牵也不回头的哥哥,芦花闻声也走出舱外,因为捎去几回口信,都被他骂回来。

  有些匪徒正试着要往大船上爬,于二龙一跺舱顶,威严地吼着:“谁敢上船试试,摸摸脖子上长几颗脑袋?”

  “啊呀老弟,咱们算是有缘相会,今天咱们就来交朋友,叫做一回生,二回熟”他喝令匪徒:“谁也不许上大船,给我老实呆着。”说罢,他做出一副拙手笨脚的样子,从那艘低矮的船想爬过来,同于二龙拉拉手。“老弟,你真了不起,说干就干,一拉好几十号人,有板眼。往后,老哥还得朝你请教……”

  于二龙到底是刚拿起武器的渔民,哪里懂得惯匪的苦肉计,麻痹战术——正如那回王纬宇在南方混不下去,来投奔他一样。应该飞起一脚,踢他下水,或者顺势牵羊,先下了麻皮阿六的枪,但是他坐失良机,竟在舱顶上给匪首留下立脚之地。果然,麻皮阿六站稳以后,刚才还是一脸胁肩谄笑,刹那间,麻脸闪过一掠残忍的黑影。一个来势凶猛的扫堂腿,于二龙未加防范,措手不及,被拐倒下来。只见麻皮阿六伶俐地来个鹞子翻身,压在了他的身上。现在才看出刚才的笨拙,纯粹是障眼法,而实际上,他的拳脚功夫不浅。他腾出一只手,向空中一招,那帮匪徒,呼啸而上,站在舱门口的芦花,抄起一块护桅板,奋不顾身地迎了过去。

  于二龙被压在麻皮阿六的身下,向那些吓呆了的船工大声招呼:“把他们打下船去,打下去!”但那些力气比谁都不小的船工,动都不动地木然站着。

  麻皮阿六笑了,他能笑着把过期不赎的肉票活活杀死,掐住于二龙的脖子,嘲弄地:“二龙兄弟,你给他们什么好处,人家干嘛为你拚命!”

  于而龙一辈子记住麻皮阿六的教训,精神上的感召,只能施行于迷信的教徒,而群众,凭空喊,是喊不来的。而在多年的游击战争中,那些血肉相连的基本群众,则是用心换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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