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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一阵马靴声停在屋里屋外的门槛那儿。

  “‘大先生,我先请你看一样东西!’我听到芦花把那封密信摔在桌子上。

  “‘哦?’王经宇惊了一下,大概是被信上的落款给怔住了,那是他们的联络暗号,便叫那些人退出去。

  “很可能看到对手的狼狈,芦花问:‘摸摸脖子长得结实不?’

  “王经宇沉默了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一封信,能说明什么?’

  “‘那你要见一见本人吗?’

  “‘什么?’他跌坐在椅子里,长吁短叹地:‘你们把她弄到了手?’

  “‘还给你带来了,让你看看。什么时候我们过了运粮河,这个人交给你。’

  “‘是,是。’肯定是满头大汗,不得不认输了。

  “‘一言为定?’

  “‘当然,当然!’

  “这时,听芦花走过来拉开门,向我客客气气地招呼:‘小姐,你不是找你的表兄吗?’

  “我自然动也不动,只见王经宇紧张惶恐地站起,向我走来,直是抱歉。然而,芦花担心我沉不住气,怕露了马脚,连忙把门拉上。这一来,指导员失策了,欲盖弥彰,反而被他看出破绽,他跳起来,大声嚷着:‘假的,假的。我一眼就看穿啦!’他抢着拉开门,嘲笑地看着我:‘啊哈,一个秃尾巴鹌鹑,想来打马虎眼,亏我见过一面,要不真让你们唬住了。哈哈,要打算冒充,应该先让她上城里来烫个发!’他真的胜利了,得意地狂笑起来。

  “我望望芦花,不知她该怎么来收拾局面,难道束手就擒了么?才要摸身上的枪,两三个人抢步走进,用枪顶住我们两个。

  “王经宇笑声止住:‘走吧!请!’

  “他们扭住我的手脖子,立刻被五花大绑起来,芦花一声不吭,也由那些穷凶极恶的卫兵捆个结实,还加上手铐,看来,我们这场本来把握不大的戏,肯定是演砸锅了。

  “‘咱们走!’芦花对我说,那自信的声音里,充满了蔑视奚落和毫不在乎的劲头:‘走,看谁后悔!’于是扬起脖子跨出门去。

  “‘等等……’王经宇到底坐不住了。

  “‘走啊!’芦花偏要激恼他。

  “他强笑着:‘弄个假货来冒充——’

  “‘真货,我还留给大久保呢!劝你不要高兴得过了头。’芦花开始反攻:‘我先来就跟你讲,给你大先生打个招呼,让你看看信,不假吧?再看看这套衣服,是人在我们手里的证见,不错吧?现在那位党部派来的小姐,我不妨给你说实话,在关帝庙鬼子营盘外边等着,只要望海楼一有动静,往岗楼里一送,那可是抬腿就到。大久保是最恨那种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杀过不少头的,会给你什么好果子吃吗?再说,那位小姐要落到日本人手里,国民党方面会对你怎么样?你把前头的路堵了,后边的路绝了,脖子上长几个脑袋?我还是这句话。’

  “芦花抬起脸来,看着他,等待着他的答复。

  “王经宇想了想,便挥了挥手,叫那些护兵给我们松绑。当我们走出望海楼时,才看到我们许多同志已经化装混在群众当中,原来他们在掩护着咧!

  “‘大姐,那你干吗说没有把握?’

  “她苦笑着:‘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假如他真的翻脸不认账——’

  “‘那就连他也一块弄走,给我们开路,哪怕拼个你死我活。

  有什么法子,得执行命令,得听从决议,尽管它分明是错的。’

  “我不禁反驳她:‘滨海的会,你是参加的呀!’

  “她肯定是不便于和我讲的了,沉默一阵以后说:‘小谢,你听见了的,王经宇怎么知道我们要运军火?’

  “经芦花那么一提,我也不禁纳闷起来……”

  路大姐插进来说:“那还用说,他们那边有我们的人,难道我们这边就没有他们的人?”

  “那到底是谁呢?路大姐,你是干锄奸保卫这一行的,我可至今背着黑锅呢!”江海把蛋糕上切开来的“快乐”两字,统统拨到自己的盘子里:“要知道,当嫌疑犯并不快乐!”于是他把那些樱桃肉用叉子挑进嘴里,逗得大家都笑了。

  关切着生母命运的于莲,催着谢若萍讲:“妈,后来呢?”

  “后来,是你江伯伯的罪过啦!他是推卸不掉责任的,约好了他应该带队伍来接应我们,谁知来晚了一步,被一股残匪,就是麻皮阿六打死后,独眼龙领着的余党,想发笔横财,把我们纠缠住了。当然有可能是王经宇暗地串通的,他们总是穿着一条裤子,但是莲莲的妈妈说话算话,把那个女特工人员放了,还给了一笔酬劳,其实,满可以拿她做挡箭牌,让王经宇去抵挡那个独眼龙。现在,只好以有限的人力支持,好在我们弹药充足,芦花的枪法又好,打得那伙匪徒靠不了边。但不幸一颗流弹,打中了她的右肩,倒在我怀里。这时候,才听见滨海支队的军号声,就这样,她为她支持过的那个错误决定,付出了血的代价。”

  在机舱里,江海叹息地提出了一个奇特的问题:“存在不存在无罪的罪人?”

  于而龙想起被专政了的儿子,被批判过的女儿;想起了自己十年来总在被告席里站着,难道不都可以称之为无罪的罪人吗?

  “都是历史陈迹了,是非功过留给后人去评论吧!不过,那天在宴会席上,若萍对我的指责,并不完全正确,对一个不了解详情的批评者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沉默。”

  “牢骚太盛。”

  “罪人确实不是我,但我承担了责任,这就是我的错。”

  于而龙懒得去追究三十多年前与己无关的旧账,仅是自己头脑里的纷纭烦扰,搅还搅不清咧,便说:“其实我老伴也是纯属多余,女人们心眼窄。”

  “不,我是有错的。”他说,多少有些后悔。“我不该相信那些假情况,不该支持那个荒谬的决定。”

  “怪了,那到底是谁决定的?难道是芦花自己,她自讨苦吃?”

  江海嚷了起来,把机舱里民航工作人员吓了一跳,直以为出了什么事:“不,她压根儿就不赞成,一开始,她就怀疑那些夸大了的敌情,四四年,‘大东亚战争’搞得日本人精疲力尽,已经失去力量来大规模‘扫荡’了,所以她反对那个决定。后来,她见到了我,便把同志们支开,单独对我说:‘任务完成了,可决定是错的,我白挨了一枪,这一枪等于是他打我一样。’”

  “谁?”于而龙问。

  “是他搞来的情报,是他坚持作出的决定,是他利用了我们那种不怕过头,越左越好的思想情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像吓破了胆似的疑神见鬼,结果吃了这个亏。”

  “他?”

  “对,芦花说的就是他!”

  “难道——”于而龙这才想到敢情不是和自己毫无关连,而且仿佛在眼前打开了一扇小窗户,虽然透进来不多的阳光,但终究使他豁亮了一点:“哦,原来是他干的。”

  “是他。”

  江海伸出来两个指头,在他面前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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