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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两位泣血稽颡的孝子,在蒲团上跪了一跪,算是尽了一点苫块之礼,然后把死者弥留期间的遗愿,表达了出来。

  说来也可笑,跺一脚石湖都晃的王敬堂,临死前,一定要儿子请秀才先生来做一篇呜呼尚飨的祭文,而且还要老夫子戴上顶子给他点主。谁知是他的可笑虚荣,还是由于作孽多端的胆怯,害怕阴司报应,需要一个有功名的前清人物给他保险?坚持要儿子答应以后才闭眼的。偏偏板桥先生的后裔,是个不识抬举的穷骨头,那是何等光荣,何等面子的事?就拿夏岚来讲,自打进了写作班子以后,立刻开口上头,闭口首长地神气起来,还做了件“娘子军”式短袖褂子,裹住那略显丰满的身体,在报纸第三版上,张开血盆大口,看谁不顺眼,就咬上一口。于莲直到今天还蒙在鼓里,那篇点了她名的评论,实际是夏岚的杰作,这正是“饶你奸似鬼,喝了老娘洗脚水”,她算抓住了这个好差使,风云际会,甚至红过了王纬宇。但是老秀才却奇怪地问道:“为什么偏要我写,难道我郑某做的祭文,是‘派司’,可以通行阴间?”

  一个秀才敢用洋泾浜英语,比画印象派更大逆不道。

  孝子连忙说:“家大人一向仰慕老夫子的道德文章。”

  “两位侄少爷休多说了,老朽也明白了,至于做篇祭文,本非难事,不过,你们是知道的——”

  王经宇以为老东西趁此敲笔竹杠:“放心,我们心里有数,老夫子是一字千金……”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稿费绝不会少,对你这样出了名的作家,文章无论优劣,总会刊登出来,总会给个好价钱的。

  “正是一字千金,所以我才说,你们还是另请高明吧!”

  “那怎么行?先考的遗愿吗!”

  “一定要我写?”郑勉之追问了一句。

  “当然当然!”

  “那好,写好写坏可怪不得我。”

  “那是自然,请!”

  郑老夫子被请到书斋里,进行创作去了。这里弟兄俩接着打嘴巴官司。其实,没有仲裁人的裁判,胜利永远属于力量占优势的一方,现在,王经宇是猫,王纬宇是鼠,结局已经揭晓了。

  “怎么样,如此了结,你以为如何?”猫问。

  王纬宇想不到他老兄这手不留余地的“逼宫”,当然,他不能俯就,但要试一试对方的实力,突然把话延宕了一下:“我倒是很想去上海。”

  “好极了!”喵呜喵呜的猫恨不能去亲一口那只相貌堂堂的老鼠。

  王纬宇告诉他:“但不是你想巴结攀附的那一位。”

  “谁?”其实猫也是多余问的。

  “我只能跟你看不起的下贱姑娘结婚!”王纬宇宣布:“我们走,离开石湖,到上海去!”

  他以为他哥哥一定会暴跳如雷,但王经宇毫无动静,耷拉着眼皮,好像对躺在那里的王敬堂尸首讲:“你是再也跳不起来了,不信,你就试试看……”

  郑勉之行文作画,一向是才思敏捷,不费踌躇的。据说,他画他祖先郑板桥爱画的竹子,甚至一壶酒还没烫热,洋洋洒洒,像泼墨似的,一丛乱竹跃然纸上,生气盎然。哥儿俩的架还打得没告一段落,祭文已经做好送来了。

  “老夫子呢?”

  “掸掸袖子,走了!”

  “唔?”王经宇一看那篇记载他老爹一生行状的“暴露文学”,气得他两眼发黑,“什么祭文,妈的X,这老婊子养的——”恨不能从他老子尸首身上跳过去,把那个胆敢顶撞保安团司令的老货抓回来。王纬宇接过一看,哪是祭文,活像法院的判决书,什么为富不仁啦,鱼肉乡里啦,盘剥平民啦,蹂躏妇女啦,气得他把一笔潇洒的板桥体书法撕个粉碎。不过他没有暴跳,而是冷冷地说:“先礼后兵,用船送回去。”

  先礼后兵,无疑给他哥一个信号,王经宇哼了一声:“敢欺侮到我头上,不给点颜色看看,不行。”他禁止派船。

  “办丧事要紧,量他一个老梆子,往哪儿跑?”

  最后,船既没有派,但也没有抓他回来,老夫子在大毒日头下走回闸口,要不是遇上于二龙,差点中暑死去。但是,那弟兄俩的争吵,并没有结束。

  高门楼的盛大丧事告一段落以后,王经宇回到陈庄区公所,派人把四姐的醉鬼哥哥找来,慷慨地给了一把票子,要他尽快地找个人家,把四姐打发出去,要不然的话……

  手里的钱,和区长铁青色的瘟神面孔,老晚尽管满心不乐意,也无可奈何地屈从了。

  王纬宇也在做和四姐去上海的准备,但奇怪的是账房那里,大宗钱再支不出来,公鸭嗓给他打马虎眼,三文两文地对付着。他终于明白底里,现在除非把王敬堂从祖坟里起死回生,谁也无法使王经宇改变主意:“好——”王纬宇嘿嘿一笑,阴森森地在心里说:“等着瞧吧,我不会让你自在的。”

  他还来不及琢磨出一条报复的妙计,失魂落魄的四姐,倒先来报告噩耗,说她哥哥已经给她找到了婆家,而且马上就要娶亲过门,真是晴天霹雷,望着心都碎了的四姐:“你怎么才来?”

  “家里不许我出来,这里不准我进!”

  他立刻悟到是他老兄釜底抽薪的伎俩,喃喃地自语:“好极啦!”

  四姐瞪大了眼睛,恐惧地看着他。他知道她误会了,赶紧抓住她手:“你别怕,我马上去陈庄找他。”

  “要不是那赘住我心上的肉,我恨不能——”她扑在了他的怀里,凡是落到了如此境地的软弱女性,通常都是想到了死,因为觉得死比活着受屈辱要容易些。

  王纬宇到了陈庄,没想到他哥倒是笑脸相迎,活像猫看着落到自己爪牙之下的老鼠一样,劈头就说:“老二,人不能太痴情,事情总要有个适度。”

  老鼠开始反抗,决定朝他的虚弱处下刀:“甭提那些啦,咱俩言归正传,分家吧!”

  “喝!”正在倚仗雄厚财力开创事业的王经宇,不禁赞叹他老弟出手不凡,“这步棋走得不俗!”一只老鼠,霎时间长得比猫还要大了。“那你准备打几年官司?”

  “你打算打几年,我奉陪几年,我在大学时旁听过两年法律课,研究过几天《六法全书》。”

  “为了一个女人?”

  “不,为了我这口气。”

  “你以为分了家,就能达到目的?好像你还蒙在鼓里,那女人已经变了心,而且马上就要嫁人啦!”

  “不要耍把戏啦,你这招棋太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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