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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八


  “你们去找死么?”芦花的声音在夜静的湖面上,显得更加嘹亮,那条船迟疑地站住了,过一会儿,扭过船头,向他们驶回靠拢过来。

  于二龙打开匣枪的保险,扣住扳机,跳上那艘大船,在人群里寻找他要算伙食账的人。那些懵里懵懂的战士,看到队长一脸杀气腾腾的样子,都惊诧地看着,显得疑问重重:“怎么啦?我们回家看看,犯了啥法?保安团开拔了,三王庄又成了我们的啦!”

  正好,三王庄响了几枪,估计是公鸭嗓回庄,哨兵误会动了武,于是,船上的战士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的倒抽一口冷气。还用解释什么呢?乖乖地和于二龙他们一块回队了。

  芦花问道:“哎,王纬宇呢?”

  “他?”有人回答:“他上他家祖坟去了!”

  这无疑火上添了一桶油,于二龙立刻带了几个战士,和芦花分手,她领着同志们回驻地,他去跟这位七月十五来的人结账。还是那艘快船,增加了几个人手,嗖嗖地像飞箭一样破浪前进。站在船头的游击队长,已经看到了这个场面:那位高门楼的二先生正在他爹的大坟前跪拜叩首,也许请求肥油篓子宽恕他误入歧途的过错,现在忏悔了,浪子回头金不换,王敬堂一定含笑九泉了。

  “让你们笑!”于二龙想象自己准是自天而降,在香烛纸马的缭绕烟火里,一手把那匍匐在地膜拜亡灵的王纬宇抓起来,“叛徒,败类,你这个狼崽子——”

  他一定会狡辩,会祈求,会指着天赌咒发誓,会流着泪水为自己表白。妈的,他什么都干得出来,只要他认为这样做对他有利。他的发展决定他的存在,他的存在决定他的需要,需要就是一切,这是他的座右铭。无所谓神圣的原则,哪怕和魔鬼拜把子称兄道弟,如果有必要,亲娘亲老子也可以动手宰杀。“无毒不丈夫吗!亲爱的——”

  “站起来,你还有脸笑!”

  “为什么不可以笑呢,我可以告诉你:我是从大龙那儿打听出开会的大致地点,又从你那儿证实了开会的日期;然后,我又叫你自己放走公鸭嗓,给我通风报信。下面的事我也不讲了,跟你想的一模一样,但是你没有任何把柄证据,你能拿我怎么的?”“毙了你,今天就在这儿,让你们父子俩团圆见面——”正想到这里,他们快船靠岸,朝离三王庄大约不到三公里的山脚下,那个唤做王家祖茔的小村舍飞步而去。一路上还在心里继续审问着他,当把所有疑点都穿到一根线上的时候,也就自然而然地构成了他的轮廓:“大龙哥是你挑唆得要离开石湖支队的?那帮战士是你鼓动得回三王庄的?毫无疑问,你利用了他人的弱点,大龙哥最大的苦恼是什么?芦花;战士们迫切的愿望是什么?回家。对了,你就在这些地方下手,对不对?你脸白了,你跪下来了,你讨饶了。‘拉兄弟一把,你是宽宏大量的!’呸!看着我,我要把你的心掏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一片灯笼火把从围着坟茔的柏树林里透出来。出了什么事?似乎有不少乡亲在那里挥镐舞锹,传来丁丁当当的声响。走近一看,只见王纬宇领着乡亲,约有十几个人,在那里刨他老子的坟山。石碑拉到了,现在正挖墓,他赤红着脸,满头大汗,好像怀着无比的仇恨,和最坚决的革命性,要把他死去的老子,从棺材里拖出来鞭尸三百似的。他像疯了似的挖着,让人感到他的每一锹,每一镐,都是革命的,都是无产阶级的,都是左得可爱的行动;而且表明他的心,红得不能再红,忠得不能再忠,拿十年前流行的副词加码法来说,他该是最最最最最最革命的人了。甚至别人告诉他:“二龙队长来了!”他也装没听见似的,更加起劲地挖下去,黑漆棺木露出土了。

  于二龙的枪口,虽然低下了一点,但是并未放松,因为他多少从那革命行动里,看出了一点做戏的味道。他喝了一声:“王纬宇——”

  这位革命家停止了那狂热的动作,回过身来。

  “你搞什么名堂?”声音是严厉的,决不客气的。

  “我要向他们宣布,决不能再跟他们走一条道,看见没有,我刨了这座坟,就是叫他们死了那念头,也是我向党表的决心,我要坚决革命到底,我要永远跟党走!”

  “算了!”他止住了王纬宇那高声地念台词式的表白。“别说得那么好听,你和公鸭嗓怎么串通?怎么约好?怎么打算搞垮支队的?”

  “谁?”

  “你们府上的管账先生!”

  他吼了起来:“是他找我来的,我把他交给你处理,是你给他放了的,现在倒转来赖上我。好吧,你相信他的话,倒不相信一个坚决革命的,连牺牲都在所不惜的人。来吧,把你的枪冲着我这儿,开枪吧!”王纬宇将那汗涔涔的脑门,紧紧凑到于二龙的枪口前头,声音变低了,调门显得那么柔和,似乎在劝诱和恳求着于二龙说:“开枪吧!请开枪吧!……”

  于二龙把手枪放了下来。

  紧接着,王纬宇从怀里掏出一张纸,变戏法似的摊在游击队长的面前:“你如果不枪毙我,那你就收下这份血书吧!”

  “什么?”

  “血写的入党申请书。”

  天哪!于二龙无论如何也弄不懂,这个站在他老子棺材上的王纬宇,到底是怎么回事?就像阴沉沉的坟山柏树林外的黑夜一样,任凭你眼睛瞪得再大,也休想看透。

  三十多年过去了,于而龙不禁琢磨,任何一次姑息,一次容让,都要付出沉痛的代价。因此,他对走回来的江海说:“账最好早早结清,否则,拖久了,贷方会变成借方。”

  “说得很正确,革命成了反革命!”

  横竖也找不到出路的江海,打开话匣子,坚决要给他讲点什么,也不管于而龙摆手拒绝,因为除了芦花外,什么都不感兴趣,但江海有他的固执,他偏要讲不可了。

  “……你不会忘了三王庄那棵银杏树吧?故事,就发生在那里,时间嘛,哦,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好吧,你现在有耐性听下去了。

  “那一年,我去省里开会,会后,因为我那点病,年轻时盐粉吸多了,谁知在肺里长了个啥玩艺?结核不像结核,肿瘤不像肿瘤,省委便让我彻底查一查,住了院。

  “大概过了不久,石湖的波浪受到那阵强台风的影响,一浪高似一浪。突然有那么一天,来了几个胳膊戴着红箍的年轻人,为首的是一个姑娘,要押解我回到地区去。押解,你听见没有?一下子成了囚犯,真是比黑暗的中世纪都不如,那时至少还有个宗教裁判所;现在,好,什么时候变为罪人,连自己也不晓得。

  “当时,我很想给那姑娘一记耳光,但是举起手来,又放下了,倒不是我软弱,不敢打人;也不是我性格变得驯良,对女性讲究礼貌。不,我把她认出来了,她是主动要求从省会回到县里工作来的,在某些方面,我们还有着共同的语言,因为她特地来地委向我呼吁过保护石湖资源。他们那几个青年,气势汹汹,好像我们革了一辈子命,革出天大的错,他们吃了十几年安生饭,倒吃出功劳来了。看那一个个的神态,至少是半癫狂的神经质人物,惟独那个姑娘还比较清醒,她臂膀没缠尺来宽的红箍,也不炫耀胸脯上碗口大的红牌牌,而是客客气气地问:‘还认识我吗,江书记?’“‘好像见过一面。’

  “‘不错。’

  “‘在保护鱼类生存的问题上,我们应该说是同志。’

  “‘噢!对不起,现在和你谈不到同志二字,请吧,收拾收拾,跟我们回去。’

  “‘你们没看见吗?我在住院。’

  “‘用不着你提醒,我们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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