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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


  尽管那样说,高歌心里那股烦躁不宁的情绪有增无减,对她那薄尼龙短袖衫里的一切,竟半点不感兴趣。

  她说:“倒不如那回在电工室里,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于而龙给打发了。”

  “真后悔没听王老的话,‘ 给我狠狠地打!’那是什么意思,还得承认,姜是老的辣,人家早料到这一天,打蛇不死反遭咬。蛖,再说那时哥儿们也不心齐,你打重,他打轻;你打东,他打西,这里下手狠点,那里要讲政策,妈的,毁就毁在窝里哄。我心里烦死了,天怎么这么闷,要于而龙现在落到电工室里,就怕——”

  她嗤地一笑:“高歌,怕你也咬不了卵!”

  一个女人竟然粗俗村野到如此田地,真可怕。他又想起那个袅袅婷婷,翩翩跹跹的柳娟,在追光下裕如雍容,柔曼轻盈的神态,相比之下,这位情报部长就令人倒胃口了。

  “也许于而龙打算第三次爬起来?”

  高歌说:“那就第三次把他打倒。”

  “要是打不倒呢?亲爱的。”

  “那,他不倒,也许就是我倒。”

  她乜斜着眼扑上来:“你不已经倒了吗!”

  像触动了他的痒处似的,他把这个女人紧紧搂住,两个人在床上滚着。但是卷毛青鬃马却在耳边,听见高歌在喃喃地念着一个陌生的名字,她怔住了,从他怀抱里挣脱出来。

  “小高,你在说些什么?”

  “我什么也没说呀!”

  “谁是娟娟,你告诉我!”

  “你就是娟娟,你就是——”他扑上去,眼睛里露出一股兽性的欲念。

  许多地震观测者所看到动物在震前的异常表现,都可以归纳到一种末日来临感的特殊状态上,因而形成种种颠倒、错乱、反常,和魂不守舍的举止上来。那一天,高歌确实神经出了问题,从早上开始,本应睡得香香的,偏偏老早醒来。使他得到发泄的肉体,忽然感到恶心慌不迭地躲开。爬起来,坐着汽车,直驰厂区,看他的脱产文艺宣传队排练那“就是好,就是好”的声部轮唱,使他无端地发起火,大骂编这种没理搅理,耍无赖歌词的家伙,不是个白痴也是个混蛋。因为是他嘴里出来的话,民兵们也无可奈何,换个别人,轻则学习班,重则专政队,要收拾的。所以重新回到食堂卖饭票的小狄说:“看起来今后普希金,或者莱蒙托夫,大概还是需要的,总是‘就是好,就是好’,诗人还有什么用场呢?”

  其实,小狄也是犯愚,诗人总会找到讴歌的对象,哪怕是广场上制造血海的棍棒,尽管那时并不付给稿酬。

  然后,高歌又驱车到部里,在运动办公室见了王纬宇,把闲杂人等都支出去后,他啰里啰唆地说了半天。王纬宇还是莫名其妙:“小高,你的思路相当相当紊乱,首先,你得明确一点,于菱在被抓前已经送进大学,跟厂子毫无牵连啦!”

  “不,我们派人上大学,是为了管大学,既然于菱没有管好,反而被人家管了,我们就有权收回这个人,该打该罚是厂子的事。现在这样处理,能对得起一国之母吗?”

  “我弄不懂,小高,刚才你的意思,从路线斗争角度上分析,对明目张胆,丑化攻击首长的现行反革命分子,未能绳之以法,处理过轻,有意见,这种革命义愤,保卫首长的热忱,可以理解。可你偏要把对他的处置权抓到自己手里,工厂也没有毙人的权力,能拿于而龙的儿子怎么办?你能不能逻辑性强些,今天怎么啦?简直语无伦次!”

  他忽然想起他的卧室门钥匙,还在锁孔里插着。糟啦!倘若谁要拧门进去,发现床上躺着一个脱得光光的女人,又该当故事传开啦!他赶紧拨卧室里的电话号码,铃声响了一会儿,无人来接,谢天谢地,他松了一口气,那个不要脸的骚货走了。

  他和王纬宇怎么说得既清晰明确,而又含而不露呢!虽然和王老已经到了无话不谈的地步,但要赤裸裸地说出心里的话,还有点难以启口。他的真心本意是:要柳娟能答应我,作为交换条件,可以把于菱保释;要拒绝的话,那就给他来个罪上加罪,永无生还之理。但说出口来却是:“按我和于菱的私人关系,我应该帮忙,使他早一点回来,有什么罪过,也允许留在厂里监督劳动;可是从大是大非上衡量,胆敢攻击那样一位中央领导人,他的矛头实际指向谁,不言自明,所以又觉得便宜了他小子。”

  王纬宇是何等聪明的角色,对方一张嘴,就能看出肚肠里装的什么名堂,看他满脸晦气,一脑门官司的样子,心里盘算着老徐的至理名言:这些暴发户们绝不是成事之材,既无创业的宏图大略,又无守成的雄心壮志,他们走上自我毁灭的道路,要比预料的还要快些。难道不是如此么?高歌的精神早就开始衰朽了,现在恐怕连抄那几万字学习心得的劲头都不会再有了。

  他问高歌:“打开窗户说亮话,是不是因为还存在着一个第三者的缘故?”

  “我不明白王老你话里的涵义。”

  “你所以希望控制住于菱的生死,正是为了那个第三者,对不?”

  高歌讲:“在更大程度上,是对付咱们共同的朋友,于而龙,现在,他活动频繁得很呢!”

  “我从来不以感情代替政策。”

  年轻人嘿嘿一笑:“王老,你总是说一些永远正确的话。”

  “我劝你对那个第三者死心。”

  “王老,请你不要误会,我如今对于女人,已经很反感,很讨厌。”

  “哦,什么时候成了尼采啦?”

  高歌不懂尼采是什么人,但又不愿露怯,便闪避开去,径直地说:“这是一项战略措施。”

  王纬宇笑了,他非常理解,所有从事卑鄙龌龊勾当的家伙,总要寻找一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便说:“算了,谈实质问题吧!”

  高歌当然也掌握住王纬宇精神上的弱点,只要于而龙不进八宝山,就是他的障碍,他的威胁,他的势不两立的对头。“十年前,不能从肉体上予以消灭,十年后,也必须在精神上把他彻底打垮,要不然,坩埚事件还会重演的。”

  “啊!小高,十年前,你错过了良机,现在想跟他搞精神战,不是我小看你,你把自己乘以十,乘以一百,也不是于而龙的对手。想在精神上把他搞垮,小高,你肚子里的真才实学还少一些。历史上有一些文化落后的民族,凭一时野蛮征服了文化较发达的民族,到头来,征服者变成被征服者,最后连自己的民族都消融在早先的战败者手里。你以为杀了他的儿子,夺了他的儿媳,于而龙就会服软认输,你比大久保如何?”

  “那你未免太长他人志气,我们一个有利因素,是注定要始终在路线斗争中占上风,无论老家伙多能耐,最高支持我们,也需要我们。”

  “哈哈,很好,你能有充足的信心,那倒不妨试一试,沙漠那边,我倒有点板眼,可以按我们的意志要求办。”

  “我来找你的目的就在这里,王老,你是个法力无边的人。”

  “可是那位舞蹈演员,我怀疑你——”

  难道他王纬宇不也有一种嫉恨的感情么?每逢二四六的傍晚,只要电讯大楼敲过六点,那个娉娉婷婷的姑娘,准会出现在部大院,朝于而龙家的楼栋走去。

  准得不能那么再准,六点整。是什么因素使得那个女孩子把自己的命运,依附在一条覆灭之舟上?是一种他觉得恐怖的殉教徒精神。不但那个舞蹈演员,连那个会三国语文的翻译,连那些骑兵,那些和工厂一齐长大的年轻人,他都恨得要命。很清楚,只要于而龙张开怀抱,他们会情不自禁地扑上去。而他,革委会主任,倒有点类似英国女王派往殖民地的总督一样,工厂里的人,绝大多数对他是侧目而视的。是的,于而龙是块磁铁,当然,他想砸碎它,整整砸了四十年,结果又如何呢?

  每当他看到,那个自由哥萨克,和他的画家女儿,和代替了于菱位置的舞蹈演员,在眼皮子底下出出进进,想到自己屋里,在菲律宾杨木与和田壁毯之中,空空荡荡,膝下无儿无女,那种嫉恨的感情就更加强烈。

  “王老!舞蹈演员终归是个女人。”

  “你不会得到她的。”

  “试试看。”

  “还是拉倒了吧,不要讨没趣!”

  高歌站起来告辞,因为他得到了承诺。

  王纬宇继续用激将法对付这类蠢材:“你不行的,小高,你不是对手!”

  “你等着瞧吧!”高歌嘟哝了一句下楼,在汽车里,他对自己说:“如果我得到了她,我就开始过真正的生活。”

  司机问他:“上哪儿去?”

  他告诉柳娟那个歌舞团的地址。

  “你要干什么?”

  高歌镇定下来,早些年对于斗殴厮杀司空见惯的“红角”革命家,虽然很久不操旧业,但最初的慌乱过去,以挑衅的口气质问着。

  于菱一把搡了出去,骂了声:“混蛋!”推车要走,好像努力想避开使人厌恶的东西似的。因为胡同狭窄,高歌虽被推在一边,但一伸手,仍然拦住了于菱的自行车。“滚——”他还有许多事等着办,决定以一种最大的蔑视,代替报复,喝了一声,离开这个越看越使他憎恶的人。

  “你来得及听我说完一句话的,于菱,过去的,我们且不论它,因为这件事有关着现在,甚至将来,所以——”

  于菱挺不客气地嘲弄:“你还会有未来吗?可笑!”

  “谁都有未来,死去的人,也不例外,有的流芳百世,有的遗臭万年。”

  “放开我车。”

  “听着,如果你不怕柳娟的名声,闹得满城风雨,那就请她准备好,在法庭上和我当场对质吧!我马上就要被控告为强奸犯,或强奸未遂犯了。”

  “谁在控告你?”

  他苦笑了一下:“我的朋友,不,我的导师王纬宇——”

  “他?”

  “对的,我很理解他,他需要生存下去,所以用得着垫脚石。我希望你能转达给你的父亲,但我绝不是向他投降,请你告诉他,下一个回合,假如他想下手搞掉王纬宇,我可以提供一批重磅炸弹。”

  “你他妈的卑鄙透了!”于菱跨上车离开了他。背后,还传来他狼嗥似的笑声,在胡同里响着,由于更深夜静,由于人迹稀疏,他那笑声在狭窄的街巷里反复回响,而且细细品去,那笑声又好像是哭声,但是,他干嘛要哭呢?

  于菱回到家里,夜已经很深了,见他爸爸妈妈的房间里还亮着灯,便推开书房门进去。

  “啊哈,敢情都在。”

  于莲招呼他:“快坐下吧,来晚了,就没你的份啦!”

  “什么好东西?”

  还带着舞台残妆的柳娟,朝他笑了一笑:“西太后的小点心,爱吃吗?”她递给他一个小窝窝头:“我记得还是小时候在东安市场里见过,多少年啦!夏阿姨真是个有办法的人。”

  于菱晃晃脑袋,不感兴趣地把那蜡黄色的小窝窝头,又放回到点心盒里。

  “夏阿姨给你们买的,吃吧!”谢若萍把点心盒推到他面前,随他心意挑选着吃。

  “我实在难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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