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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八


  他惊讶起来:“你怎么啦?还有什么好怕的呢?他死了,完了,你自由了!”

  她充满了忧虑:“一个寡妇人家,要万一怀了孩子——”

  “不是说了嘛,我们结婚,我们走,我们和石湖一刀两断。说心里话,我够了,我也不想再干了,我走了许多没用的路,我白费劲花了那么大力气,我得到的远不及我失去的多,我永远到不了我预期的目的地……”

  他在她耳边还说了很多很多,但可怜的船家女人,半点都懂不了他那些有学问的话,只明白他一个劲地“我”,于是把温暖的身子紧紧贴住这个只知道“我”的人。

  “唉,你听懂我的话吗?”

  她在黑暗里摇头,那股桂花油的味道更浓了。

  他长叹了一口气:“蛖!你是一个知心贴腹的女人,可不是一个知音啊!”他在心里盘算着一道代数题,正数与负数相乘之积,永远是个负数。他王纬宇要是同这个女人结合的话,在新的途程上起飞,她是肋间添上的轻如蝉翼的翅膀呢?还是一条沉重的累赘似的尾巴呢?一个带负号的女人啊!他也在黑暗里摇头,喷出了一股混浊的酒味。

  现在,他美美地躺在床上睡了,而她,在去县城的路上,为永远也不可能来到的明天,做徒劳的努力。

  唔?她赶上了一条在蟒河里划着的小船。

  大年夜,正是吃年夜饭的时候,每户人家都把欢乐和笑声,紧紧地关在屋里独家享受,尽量不使它溢出去。在这样的年三十夜,很少有人划船赶路的,都尽可能待在家里,在温暖的气氛里,在炭火盆毕毕剥剥的火星里欢度除夕。

  她奇怪,难道和自己一样,也是在追求幸福?哦,细细从岸上看去,驶船的敢情还是个妇道人家,她一个人,独自划着船在蟒河里干什么?不用问,是去县城,那么顺路,麻烦捎个脚吧!

  “喂!是进城不?”

  没有答应。

  “劳驾借个光,带两步路吧!”她招呼。

  一个踽踽的赶路妇女,容易讨人同情,船往河岸靠拢,她赶快冲下河堤,才要多谢人家一片好心,往船上跨,一张熟悉的面孔,使她惊叫了一声:“芦花?”

  芦花这才认出来:“四姐!”

  “干嘛呀,这么晚?”

  “给二龙搞药去。你呐?”

  她犹豫了一下:“去看个亲戚!”

  “大年三十晚上?”

  她脸臊得通红,好在是深夜,芦花看不见。不过,理由确实不那么充分,按照石湖县的风俗,出了阁的姑娘,大年夜也不能在娘家过,上亲戚家去做什么?再说,都是一块从那场大水里漂泊来的,在石湖县是无根无攀的浮萍,哪来的城里亲戚。

  指导员听出她撒谎,而且谎还编得不圆,不大会骗人的老实人往往很快露出马脚,那些做惯了手脚的骗子大王,倒装出一本正经的样子,爬到很高的位置上,很难揭穿。芦花笑笑,把桨推给她:“四姐,你替我划会儿船,我手不得劲。”

  见她手上缠着破布,便问:“怎么,你也挂花啦?”

  “不是,找二龙,在岛子上剐破的。”芦花然后关切地问:“四姐,你男人死啦,往后怎么打算?”

  “过一天,是一天呗!”

  “不老不少,多咱是个头?”芦花突然热情地动员她:“四姐,参加支队吧!跟我们在一起,谁也不会嫌你的。”

  她怀里那封信,使她说出了一个“不”字。

  “那你总这样不三不四,鬼混一辈子?”

  她终究是识羞耻,顾脸皮的女人,犟着嘴说:“我没做什么丢人的事!”

  女指导员一针见血地:“你和他——”

  她张口结舌,但仍旧嘴硬地反问:“他,他是谁?”

  “又把你缠上了,要当心哦!四姐——”

  “芦花,你瞎说些什么?”

  指导员把脸俯过去,那对明亮的眼睛,在黑夜的蟒河上熠熠发光:“我说了你也不会认账,他,这会儿正在你家是不是?”

  既然如此,还有什么必要躲躲闪闪,藏藏掖掖的呢?何况彼此都是女人,还是可以互通声气的,芦花也曾经撇下大龙,死命同二龙如愿以偿地结合,她为什么不也可以得到同样的幸福,于是把牌摊开:“本来,我跟死鬼无情无义,不人不鬼地过了那些年,如今我一身轻,无牵无挂,也该过几天舒心日子。芦花,我实对你说,我是铁了心啦!要跟他好下去。”

  芦花着实同情这个被腐化了的无产阶级,不禁问:“他能要你吗?四姐!你以为他会娶你做妻房吗?”

  “为什么不?”

  “你呀,四姐,人嘛,长耳朵是为了听,长眼睛是为了看,长脑袋是为了想,你怎么不听一听,看一看,想一想呢?他是谁,你是谁啊?”

  “说定了,我们说定了。”

  指导员是做政治工作的,而且是实实在在地做人的工作,没有今天这么多玄虚的东西,苦口婆心地说着大实话。“他能一辈子要你吗?我的糊涂四姐呀!”

  “哪能有错,亲口说的,哪怕走到天边,双双对对,再也不分。”

  “许是明儿大年初一,先拿空心汤团把你填饱了!”芦花能不领教过那张能把死人说活的嘴巴?何况对这样一个痴情的女人,迷魂汤早把她灌得真假好赖都不分了。

  “你不信拉倒,芦花,他是一片真心实意。”

  “看人要看心哪!”曾经救过她命的伙伴,语重心长地叮嘱着。

  也许是一种女性的骄傲,也许她对芦花并不心存芥蒂,要不,就是她对当时你死我活的斗争,理解得太肤浅——处在热恋中的女性,是不大注意报纸上的头条新闻的。于是,她止住桨,从棉袄里掏出那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信:“看,信,这就是他的一片心,在我胸口装着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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