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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走下山峰时,他仍在望雪景,连看也不看我一眼,这更增加了我的愤怒,使得我加速了足步。我恨不得长着翅膀一口气飞下山,永远不和这个人见面。

  三

  吃晚饭的时候,当我跨入客堂时,我微微吃了一惊,陌生汉子正在吃素酒,啃馒头,庙里有一种白干,道士美其名日:“素酒”,其实酒性很猛烈,这陌生汉子一杯杯的喝着,好像在喝白开水一样,一点不在乎。

  那个年轻道士是个类似白痴的人物(也许因为道行太深之故),终日除念经之外,不说一句话。长工则几乎是一千五百度的近视眼,耳朵又有点聋。我们三个人平常吃饭时,是无话可说的。这陌生汉子铁锁泥封的嘴,看情形,就是拿手榴弹炸他,也难得炸两句话出来。因此,我一吃完饭,立刻离开饭桌。当找离开时,那陌生汉子还在一杯一杯地喝酒。

  回到楼上客堂,我不断来回踱着方步,我想:今天是除夕,家家户户都在团圆欢聚,喝酒猜拳行乐,谁想到我竟会在这样一个冷清的山上消磨时间!并且还遇见这样一个极古怪的陌生人?

  这样想着,越想越懊恼,越别扭。终于我又好笑起来:反正明天下山了,离开这里了,又何必呕这些闲气呢?倒不如早一点睡觉,多休息休息,养足精神,明天好赶路。

  计议既定,我便特别破例,提早睡觉,我睡了不久,便听见一阵低沉的脚步声,我猜想就是那个陌生怪客,他在客堂里坐了一会,旋即回到我对面的那间房里。庙里为了便利游人,本预备了很多房间,我的房间和对门的房间是全庙最优雅最宽大的两个,每个房里有两个极大的禅床,原是为了集体游客憩宿的。现在因为没有另外的游人,我和那个陌生汉子便各自占据了一个大房间,可说是极尽舒适之能事。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稍嫌冷清一点。

  倒在床上,翻来复去,始终睡不着。我不断盘算着将来的事,这一次下山以后,我究竟怎样开始我的新生活?上前线乎?在后方乎?干文化工作乎?做公务员乎?……越盘算,越兴奋,越兴奋,越睡不着。半夜时分,好容易实行自我催眠,正要入睡,一阵轻微的脚步声忽然把我惊醒了。这脚步声轻极了,也神秘极了,分明有人在客堂里走动。

  这样深更半夜,有谁会在外面客堂里走动呢?”

  我不禁好奇起来,旋即轻轻坐在床上,从板壁缝中向客堂里张望,不张望犹可,一张望我几乎骇了一跳:一个古怪得几乎可怕的景像紧紧抓住了我。

  白天那个陌生怪客一手擎着白色烛,正从房里走出来。一他没有戴帽子,长长的头发乱披在脸上,好像是一条条毒蛇。他的眼睛充满了血丝,脸色苍白如死,嘴唇边染着斑斑殷红血迹。他在这深更半夜时所显露的像貌,和我白天所见的像貌,完全不同了,我白天所见的是一种野兽的像貌,现在我所见到的,则是一种鬼魂与死尸的像貌,在世界上,最可怕的面孔是被绞死的人的面孔。他现在正是这样一张面孔,充满了歪扭、绝望、惨厉、阴森、悲哀。

  他幽灵似地踱到客堂里,轻轻把蜡烛放在桌上,然后从壁上轻轻取下那架桐木古琴,这琴原是客堂里的一种装饰,弦柱子早已坏了,六根弦全松驰着,无法弹出声音。

  怪客取下这具琴,显然并不是为了弹奏,而是为了回忆。他 轻轻抚摸着这琴。深深锁绉眉头,眯细起眼睛,似乎要把自己整个身心钻入回忆里。他沉思着沉思着,忽然站起来,轻轻在室内来回走着,他忽然轻轻跪在地上,摊开两臂,手掌向上,仰起脸孔,似在做一种极沉痛极悲壮极哑默的呼吁,对苍天呼吁,这时他脸上所表现的苦痛表情,除了用但丁炼狱里的鬼魂来比喻以外,我再想不起别的比拟。

  我看着看着,不禁浑身直发抖。我好像又变成了一个孩子,又恐怖又迷爱地听一个白胡子老人在讲狐鬼的故事。“我究竟是个活人,还是个死人?”我对自己也怀疑起来。我几乎怀疑自己也是吊死鬼之类了。

  我正怀疑着,客堂里的怪人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出于我意料的,他回到房里戴上皮帽,竟又走出来,轻轻下楼了。

  我的疑心越来越重,终于鼓起勇气,决定来探究这个神秘怪客的行迹。

  三分钟后,我也轻轻爬下床,穿好衣服走下楼。

  满院子全是雪,照耀得庙里极是明亮。我看见那神秘怪客在雪上所留下的新足迹,便追踪到后门口,又由后门口追踪到庙外。

  一出庙后门;我就看见那怪客远远在前面走,真像一个梦游病者。山上到处是雪,一切光明如白昼,人的影子长长的拖在雪地上,清晰极了,我为了避免被发现,便弯下身子前进和他相距约莫四五丈远。

  他走着走着,到了落雁峰杨公亭畔,便停住了。在亭子前面,就是落雁峰削壁边缘,上面石头上雕刻着“五千仞上”四个字,现在却被雪完全覆盖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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