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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除了寒冷,第二件令人发愁发闷的事,就是消息不通。我们好像是一些鲨丁鱼,紧紧封藏在罐头里,与外面世界隔绝了关系。

  在我们一群人中,我因为懂得俄文,从俄文报上可以看到一点消息,但其中关于中国及东北的消息几乎没有。至于韩国的消息,更是石沉大海。这时中俄还未正式复交,我们寄给关内的信件全由地方当局代转,其可信托的程度,是很有限的。

  没有消息,一切全隔断了,我们不知道在这个寒冷的冰雪地带还要住多少时候,心里焉能不焦急?

  为了排遣心头烦恼,我常在本地图书馆里消磨日子。在这个时期,我读了很多文艺书籍,我觉得自己好似一个已判决死刑的囚徒,正在向法场上前进,、随着每一个日子过去,我离法场是更近了。

  当我深夜冻醒,不能复睡时,我常常沉入回忆中,我深深忆念着我的祖国,我们在鸭绿江彼岸的故乡,在我的故乡,冬季是并不寒冷的,在春天,原野上到处盛开着鲜红杜鹃花,美丽得令人不忍回忆。

  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在图书馆里看书外,此外占据我大部时间的,就是回忆,换言之,我常常走入回忆的坟墓中,和死人谈话,玩耍。当一个人的日子中只剩下回忆时,虽然是够美丽的,但也够痛苦的。只有老年人爱回忆,因为他们所能保有的“将来”是很少了,他们只有在“过去”中,才能感到一种光荣,一种骄傲,一种自满,我不过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人,怎么有勇气放弃“将来”,完全和“过去”做朋友呢?

  我于是陷入痛苦中。

  幸而不久就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也可以说是一种意外的幸福,使我暂时脱离了痛苦,但这场短短的幸福,虽然消灭我暂时的痛苦,却换来此后的十年痛苦。今天你在落雁峰顶所看到的我的一些事情,就是我的痛苦的一个侧影。

  六

  那是一九三二年除夕,一个很冷的夜晚,比今天华山雪夜还冷的一个夜晚,在将近深夜十一点钟的时候,我独自从一个歌剧院看戏归来,因为我的衣帽在出纳处是最后一号,当所有的戏客都出了剧院大门时,我才走出门。

  我独自在街上走着,把水獭帽紧紧压在头上,把高高的瑞典狗皮领子直竖起来,连耳朵带脸一起包进去,只剩下一双鼻孔透气。在领子里面,我又用一条厚羊毛围巾紧紧围住颈子,紧得像要上吊似的。

  我的大衣是水獭里子,面子是光滑的黑色皮毛。这黑色皮大衣把我裹得像一只北极熊,笨重的大影子投落在雪地上,显得异常阴暗,深沉,孤独。

  我踽踽走着。一切都似乎睡着了,只有低低的风吼声。这正是除夕,人们大多关在家里,街面寂无一人一兽。整个托木斯克城仿佛是昏睡了。整个宇宙仿佛也昏睡了。只有我这条孤鬼游魂还在雪地上行走着。我望着自己的长长黑影,感到说不出的凄凉。

  我一面走,一面咀嚼刚才那幕歌剧的剧情,歌剧是茶花女,由意大利歌剧家凡尔第谱成音乐,剧情可谓极尽哀感顽艳之能事,看到茶花女香消玉殒的那一场,观众没有不落泪的。那悲哀得极其美丽的音乐渗透了我的心坎,好像海水渗透了海沙。

  我不禁想起了我所读过的那本茶花女小说。

  在小说中,当茶花女和阿芒最后一次分别时,她曾说了这样几句话:

  “只要我还没有死,我总可以做你快乐的玩物,无论白天、夜晚,或是什么时候,只要你想要我,我都可以来,我一定是你的,可是你千万不要拿你的将来和我结合,那么我们两人都要不幸。现在,有时候我还算是个漂亮的姑娘,你尽量的玩我吧,此外不准你再向我要求别的事。”

  有几个活在世上的人能真正懂得这几句话呢?

  曾有人说:向一个少女作爱情进攻,好像是带领千军万马攻入一个无人之阵。如果向一个妓女作爱情进攻,则是一个单枪匹马的英雄攻打一个铁的城堡。

  不过,这“铁的城堡”攻不下来倒还好,万一攻下来了,那结果倒常是悲惨的。一个妓女很少会真正爱一个人,但假如有一天,她真正爱上了一个人,那么,她只有两个结果可以选择:一个是痛苦,一个是死。

  我一面想,一面走,越想越悲哀,越走越荒凉。

  在我四周,一切似乎全死了。

  死吞噬了一切。

  死!死!死!死!死!死!……

  突然,一个声音从远处响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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