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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也很可能。”她说:“我总觉得你们太期望我。为什么我学一点唱你们就期望我成歌唱家,读点哲学书就期望我成哲学家?这真是可怕的事。”

  “这因为你所表现的是一个天才。”

  “我不知道这是恭维我的话还是侮辱我?”她说:“在人类社会里,父母,家庭,朋友,社会,永远把人绑在许多责任,许多名义上,叫人为它牺牲。”她说:“我不爱这些。我爱歌唱,因为我心灵有一种陶醉与升华的快乐,我爱哲学,因为它引导我想一点比较永久的存在,想到比较广远,比较细微与根本的问题。”

  “但是天才是一个事实,并不是一个名义。” 我说。

  “这事实假如是存在,那么也不过因为我的嗓子比别人深厚甜美,这同一个人有较大的力有什么不同?”她今天有奇怪的兴奋,一口气连下去说:“这个你叫我不辜负这份天才,学习,学习,学习!将来在音乐会伺候一群人,同你们尽量叫一个有力的人整天为你们做苦力让你享受有什么不同?”

  “也许,”我说:“但是我们活在世上,就是尽量使这世界完美,我们在社会享受,所以我们也要贡献社会。这是爱。有许多人爱我们,我们也爱人;过去的祖先给我们美丽的创造,我们也创造给我们的后裔。”

  “但是我不是机器,制定了叫我生产牙膏,我永远得制造牙膏。我为什么不能想制造牙刷?”她很气愤的说。

  “自然,我怎么能够干涉你的兴趣?海伦。”我忽然发现我的态度太侵犯她的个性了,我的声音变成非常低柔,我说:“我所以同你谈这些,实在因为你母亲为你太伤心了,而朋友们为你太可惜了。而我另外还有一个内疚,就是你对于哲学的兴趣是我诱发的。假如因此破坏你音乐的前途,我的罪衍是多少呢?”

  “那么你也不相信我别方面的才能?”

  “我只感到我们对于哲学的研究,路还太远,那里面,还有许多许多复杂与困苦的路径。而你在歌唱上是已下过了苦功。”我平静地说:“假如说你过去下苦功的是哲学,现在你母亲叫你学歌唱,我一定也是反对你母亲的意思。 ”

  咖啡与点心拿进来,海伦沉默地坐到桌边去,我也站起来,我说:

  “这因为人生有限,而我们总希望我们有点成就。”

  海伦不响,也不望我,她为我斟咖啡又加糖,我沉默地望着她,我意识到我的眼光里是充满着哀求与期待。她搅着自己的咖啡杯,望着牛奶与咖啡的混合,杯里旋转着黄色的圆圈,从深黄淡成了金色。慢慢地抬起头来,看我一下,望着桌上的红花,用手抚弄着说:

  “这因为歌唱已经填不满我心灵的空虚,我时时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只有当我读完一本哲学书,而我思索其中所读到的问题时我才充实。”

  “是真的么,海伦 ?”

  “……”她点点头,眼睛注意着我,眼眶里似乎有点润湿。

  “……”我避开她的视线沉默了。

  半晌半晌,大家沉默着,于是我说:

  “用一点点心么?”我说着把点心递给她。

  “谢谢你。”她拿了一块又沉默了。于是隔一会我说:

  “我很奇怪,一个会唱歌的人不愿意用她的歌唱发泄她心头的郁闷。”

  “我现在没有郁闷,只是空虚。”她说:“郁闷是一瞬间的,空虚是长期的。”

  “也许。”我低声地说着,我在寻话,但竟寻不出一句。我没有话可以安慰她,因为我没有话可以安慰我自己。听凭沉重沉重的静默,压在我们的嘴唇与耳朵,天色冉冉地灰暗下来了。

  快七点钟的时候,海伦说要回去,我送她出来,一路上都是沉默。平常我总是送她到公共汽车站,等她上车后,我才回家,今天她走到公共汽车站,并不停下,只是往前走去。我一言不发的跟着她,快到第二个车站时,她说:

  “你回去吧。”

  “不想在外面同我一起吃饭么?”

  “我想早点回家。”

  “那么就在这里等车吧。”

  “我走一会儿。”

  “那么我陪你走一会儿。”

  “不,”她说:“你回去。”

  “不。”

  “那么我就在这里上车。”她说着停了下来。

  最后车又来了,我目送她上去坐下,我一个人从原路走回来。我想到梅瀛子的约会,于是我后悔刚才没有再对海伦作更深更重的劝告。

  但是这些劝告有什么用呢?一切论理的理论现在似乎都是空的,她是心理的空虚与寂寞,我们需要帮助她充实。天色已经很暗,有一种说不出的寂寞侵袭我心,我猛省到梅瀛子的话,难道真的是她对我有友谊以上的感情了?我害怕,有一种说不出的害怕。这害怕证实我自己对她感情的深奥。这在以往的交友中,我们都没有发现,而一瞬间摆在我目前的似乎是事实。是灯,把我的影子照在地上,从我的身后转到我侧首,又转到我的前面,是灯,我想到史蒂芬太太的话,是灯,是灯!

  回到家里,说史蒂芬太太有电话来过,我打个电话去,她问我夜里可是有工夫,希望我到她那里去谈谈,我告诉梅瀛子要来,她约我明天上午去吃便饭。我知道她要谈的也是海伦的事情,我就答应下来。

  十点钟的时候,梅瀛子来了,她穿一件嫩黄色银纹的西装,进来看见四周的白花与房中白色的主调,她说:

  “你的劝告可是失败了?”

  “我没有劝告。”

  “那么我的臆说是证实了。”

  “也不确。”我说。

  “那么为什么不劝告呢?”

  “我发现这不是理论的劝告问题,而是心理问题,应当从生活改变,她太沉静,太抽象,太没有青年人嗜好。”我说:“我想现在只有你可以帮她,你带她过一些热闹的日子。她需要运动,她需要交际,你可以带她打网球,游泳,带她有热闹的交际。”

  “是的,”梅瀛子笑了:“假如你舍得把她交给我。”

  “为什么说我舍得。”

  “我的意思是说,假如你肯放弃哲学的诱惑。”

  “我不懂你的话。”

  她沉默了,两手放在袋里,四周走着,突然转过身来,她说:

  “我觉得你布置这样的情调招待她,就是一种诱惑。”

  “这于她爱哲学与歌唱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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