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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睡得太少!”她淡漠地说:“史蒂芬印象也影响我精神很大。”

  “那么你早点睡吧,我走了。”

  白苹没有留我。

  一个百合初放的笑容送我,在门口,我回顾一下,我说道:

  “要关灯么?”

  “不 ,”她说:“谢谢你。”

  我从这银色的房中出来,走到灰色的街头,天很暗,有淅沥的雪子下来,我感到冷,但我感到舒服。头脑似乎清醒许多,我开始想到:究竟白苹怎么知道史蒂芬出来的呢?还是史蒂芬出来,她也曾下过营救之力?还是梅瀛子起先并不知道,到我那里,从侍役知道白苹电话的留语,而代留条子;抑或梅瀛子先知道,然后亲自来告诉我,与白苹的电话,是两个通知先后不约而同到的呢? 那么在这一件事情上她是否与梅瀛子合作着在进行? 史蒂芬,无论如何不光是一个军医,也不光是一个军官兼医生,他是一个间谍,那么如果白苹是日人的间谍,则正是敌对的事,怎么白苹会去营救他?不但不会营救他,而且应当破坏别人的营救才合理,然则白苹并不怀疑史蒂芬有别种任务?我相信,当史蒂芬和我玩舞场,选择接近日人的舞女时,目的完全为利用她们,可是对于白苹,当他怀疑她是敌方间谍的时候,他就放弃普通的收买而采取另外一种方法,他一方面看出白苹是敌方间谍,一方面又觉得我是中国的间谍人员,于是极力使我们接近起来。也许,她对于我们两方面的背境只是一个猜度,于是想在我们接近之中,观察我们双方的究竟……

  我在灰色的街头走着,雪子打在我的脸上,有一种微痛的愉快。马路上有点微白,街灯照在上面,更显得冷峻与光亮。两旁的店门都关了,四周没有一个人,我的步声也没有其他声音的混淆——清楚,简单,沉重而庄严。

  那么,白苹没有参加营救,也许是预先,也许是偶尔知道史蒂芬的出来,也许史蒂芬太太告她,也许梅瀛子告她……也许,我想,白苹不知道梅瀛子与史蒂芬太太的关系,对的,她知道梅瀛子,但始终不知道史蒂芬夫妇也是同样一个机构里的人。这当然不是白苹低能,而我自己要不是参加她们的工作又怎么会知道呢?

  一个闪电般的光亮在我脑里浮起,我身上一冷,我恍然悟到史蒂芬夫妇的名义只是工作上的一种烟幕,完全没有夫妇的关系与事实的。一个人许多直觉上的明悟有时候的确比理智的分析为迅速正确,而对于这样的判断,常常会造成固执、坚信或甚至是一种信仰的。科学上的臆测是直觉上明悟的产物,但需要靠理智的分析来证明,而现在,只要回忆过去的事,史蒂芬突然用夫妇的名义来请我参加他们的寿宴,史蒂芬平常的生活与史蒂芬太太对他的态度,这些不是都可成为我臆测的根据么?

  带着这些思维我一直走到家里,带着这些思维我在床上睡下,对于史蒂芬病院里的命运我反而没有想到了。

  长途的步行已经使我疲倦,雪子打着玻璃窗,似乎比刚才更密,淅沥的声音慢慢扫去了我断续的思绪,我在一种空漠的状态中入眠。

  醒来已经不早,匆忙盥洗中忽然有我电话,我跟着仆人下楼。

  “谁?”我接电话问。

  “是我。”是梅瀛子的声音:“马上到高朗医院来好么?我等着你。”

  于是穿好衣裳,没有吃早点就赶到高叶路。

  高朗医院是很小的私人医院,但清洁美丽与恬静。十二号在楼上,我匆匆上去,广辟的洋台上有藤椅与圆桌,那里坐着梅瀛子,史蒂芬太太就站在旁边,栏杆边靠着费利普医师,一位穿白衣的医生,两手插在袋里在向他低语。

  梅瀛子先看见我,庄严地站起来;史蒂芬太太也严肃地转身过来;我走上去时,梅瀛子向我责备似的说:

  “你来得太晚了。”

  “史蒂芬……?”

  “现在是牧师在里面……”看看十二号病房的门。

  我沉默了,站在一旁。

  “坐一会吧。”史蒂芬太太说。

  我迟缓地坐下,望着前面两位医生,我看到费利普医师摇摇头,从袋里摸出烟斗,慢慢地装烟,慢慢地点燃,于是袅袅的烟雾在空中飘荡,似乎谈话已经结束,大家望望这烟雾在大气里消散。

  最后费利普医师看见我了,过来同我握手,接着同我介绍那位穿白衣的高朗医师。就在那时候,十二号病房的门开了,一位五十多岁的牧师出来,大家注视着他,史蒂芬太太两手掩面啜泣着走前两步,我看见那牧师轻拍着她的肩后说:

  “现在你进去,不要悲伤,让这位勇敢的孩子安详地进天国吧。”他说完就同高朗医师走了。于是史蒂芬太太啜泣着跟着两位看护进去,我想再与史蒂芬一会,但是梅瀛子阻止了我,她低声说:

  “这是他们夫妇最后的谈话了。”

  于是我站着,看见门轻轻的关上,有万种的悲酸,聚在我的心中,一瞬间,我失去了感觉与思维,眼泪潸然流下。当我往袋里去拿手帕时,我发觉梅瀛子已经坐在藤椅上,手帕按着眼睛;费利普则在栏杆边,两肘支着栏杆,面孔伏在手上。

  最后,门开了,史蒂芬太太哭着出来,我忍泪扶她到梅瀛子的旁边。两个看护也跟着出来。这时候,有一种非常的力量,提醒了我,我推开门,走进了病房。

  史蒂芬僵卧在床上,看护已经把被单掩去他的脸部,我轻轻地过去,把他脸部的被单掀开。

  蓬松的头发,零乱的短髦,铁青的面颊,深紫的嘴唇。牙齿紧咬着,眼睛微开着,嶙瘦地僵卧在那里。这就是健康活泼年青果敢的史蒂芬么?而这竟是史蒂芬。

  我用手轻抚他的眼皮,我说:

  “已经看到你的朋友了吧?那么闭起你的眼睛,安详地回天罢!我永远为你祈祷。”

  史蒂芬的眼睛果然阖上了!有一种庄严阴森的感觉使我的眼泪凝住,我自然地在他的床前跪下。是一个没有宗教的人开始觉得生死的距离中唯有宗教才是我们的桥梁。

  二十九

  牧师演讲了,叫我们为死者唱诗,祈祷。这里我看到史蒂芬太太寿会中所有的客人。

  伴着棺木,我们一直到万国公墓守着它葬好。在十字架面前,我们沉默地献花。

  多少的心灵,只有一种悲哀。

  人陆续散去,我拖着无限的怅惘与沉重的脚步回来,我无法解脱这一份伤感与悲哀。我眼前显露活泼年青的史蒂芬,在马浪路路角,在费利普的诊所,在我旧居的窗口,在我房内的沙发上,在立体咖啡馆中,在百乐门舞场里,在史蒂芬太太的寿会中,以及在杭州的旅馆……他的举动,他的谈笑,他的舞姿,于是我看到僵卧在病床里:蓬松的头发,零乱的短髦,铁青的面颊,深紫的嘴唇,紧闭的嘴,半开的眼睛……而如今,他已经在地下长卧,此后世上将永无这一份活泼,这一份笑,这一份潇洒与隐藏在里面的这一份果敢沉重的事业与责任了。

  这为爱,为自由,为理想与梦的战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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