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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客人还是陆续的到来,本佐次郎他们也带着我不认识的女子们来了,我很自然的就同她们在一起。这里我同日本军官们无话可谈,同伪官们不够熟,双方都有戒心,费利普拒绝我同他亲热,白苹正在各方面交际,倒是本佐次郎们,又熟稔,又没有纠葛,可以随便谈谈。他告诉我梅武在英国住得很久,曾任公使馆的武官,是一个十足欧化的人物。他又告诉我他带来的那个日本女孩,是北四川路的茶座女郎,如果我喜欢,他可以让给我;他忽然指着伪官太太群中一个鹅蛋脸的女子,问我是不是认识她,我说不知道,他告诉我她以前是白宫舞厅的舞女,他曾经同她玩过,……本佐是居留上海十多年的商人,可以说是被中国同化了的,他一点不爱“国”,他虽不反对日本侵略中国,但对日军统制贸易物价等事,他总是有怨言。除了商务以外,他很会作乐,花钱很慷慨,借此同日本军官连络连络,两方面都得其所哉。我心里担着沉重的心事,同他在一起不过是掩饰孤独与局促的处境,所以他兴高采烈的谈话,并不能引起我的同情与兴味,我没有完全听进去。

  我现在悟到梅瀛子的估计是对的,看守白苹是一件绝对不可能的事,我不过是一只青蛙,而白苹是鲫鱼,叫我在这里看守白苹,就等于叫青蛙在河底看守鲫鱼;而又不许让别人看出我在看守她,这自然是绝对不可能的事。现在在一个客厅中,我虽然可以注意到白苹一切的行动,但假如白苹伴有田或梅武走出去,我就很少办法一直去跟着。我焦急地盼望梅瀛子来,我想告诉她这一层,同时我也想劝她,假如情形太为难的话,希望她放弃今夜的工作,待将来有机会再进行,我很奇怪,在前些次会面时,我全没有用这层意思去劝她。我想当一个人脑筋专往积极方面想的时候,就不会回头去想,过去的计划似乎都集中在“如何做才好”的问题,而没有想到“何时作才好”的问题。我想这工作都不是一定要限于今天的,因此我希望梅瀛子快来,我要把我的意思去贡献她。

  我听见许多人都互相问到梅瀛子,白苹用很自然的态度在谈话中向不同的人问到梅瀛子为何还不来的问题已经第七次了,我想第八次也就将开始。

  “梅瀛子小姐!”外面有人喊了!

  梅武迎出去的时候,梅瀛子已像光一般的进来,有四个日本陆军簇拥着她,又随着二个海军军官,梅武非常庄严而有礼地去同她握手。梅瀛子同梅武握手以后就昂首前望,用最光明而甜美的眼光从全厅的人群扫掠一过,这时候鸦雀无声,大家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身上。她穿着素白长毛皮大衣,纯洁得没有一点颜色,下面蠕动着礼服是白雀浴后的毛羽,最堪注目的是裸颈上挂着纯白明珠的项圈。正当我注意她面部的时候,她笑了,刚刚让人家看到她的笑容,她用二十度的鞠躬向大家行礼,我相信全厅的人个个都在以为她的眼光只看到自己,也个个以为她的甜笑是专赠给自己的,不用说每个人也都以为她这个二十度的鞠躬是对自己在招呼,不约而同的大家都用四十五度的礼去还她,我发现梅瀛子一瞬间已成了女皇。梅瀛子昂首起来,把大衣交给梅武,第一就亲密地同白苹握手,蠕蠕不休地倾诉阔别的渴念,于是她转到西洋人的群集中,用英语一个个招呼,接着她同伪官们,谦恭地用漂亮的国语敷衍,我惊奇她竟会个个都很熟稔,最后,在日本海军军官间驻足,用流利的日语交谈。

  仆人送上鸡尾酒,当每人手擎一杯的时候,梅武高举杯子说:

  “为我们梅瀛子的美丽饮此杯。”

  大家干杯以后,仆人送上第二杯。于是梅瀛子绕到中心,高擎着杯子,这时候我才第一次与她视线相遇,我发现她对我有所示意。她说:

  “我请求主人光荣的允许,让我们把这杯酒为白苹小姐祝福,并推她为今夜欢会中的主席。”

  “……”白苹似乎在说话。但四周的欢声掩盖了她,大家高举杯子倾饮了。

  第三杯的时候,白苹在两个军官掩护之中举起了杯子,她说:

  “为大东亚的和平,中日联谊中第一个欢会,我们推举梅瀛子小姐为和平之神。”

  这句话非常刺耳,但似乎是日本军官在暗示,因为接着就有人送来鲜花扎成的花冠,梅武把酒杯放在桌上,庄严地把花冠捧到梅瀛子的头上,于是重新擎起酒杯,在梅瀛子面前说:

  “中日联谊第一个欢会中,让我们祝福和平之神永久的光明。”

  于是梅武对梅瀛子干杯,白苹欢呼着跟着干杯,接着大家都干杯了。哄堂的掌声掩盖了一切。

  刚才沉闷萧索勉强的空气,现在已融在梅瀛子与白苹的笑容之中。在一切交际谈话间,白苹始终让着梅瀛子,而梅瀛子则总站在拥护白苹的男子立场上拥护白苹,这二人之间,几乎没有争胜抢优的样子,不但如此,假如我不是圈子里的人,一定还以为她们是互相标榜的一对了。

  最后梅武招待我们到舞厅去,这一间大厅是临时布置的。厚重的呢帘掀处,耳室里,响着七人的乐队。我们进去以后,十来个妖艳的日本女子,尾随着六七个海军军官进来。梅武请夜会司令白苹开舞,大家鼓掌,于是梅瀛子就推梅武少将带白苹起舞,我们就跟着跳起舞来。

  我必须尽早与梅瀛子伴舞,可以说几句话,但是始终没有机会,我想梅瀛子一定也感觉到有同我说话的必要,所以在音乐停的时候,她走到我的身边来同我交谈,这才使我有同她跳舞的机会。

  从来从容不迫的谈话惯了,现在要在短促的时间中谈话,我竟不知从何说起,好象许多话都涌在狭小的喉头,象电影散时的戏院门,挤得无法出来。倒是梅瀛子先开口了:

  “你现在总相信龙在海中是无法看守的。”

  “青蛙的确无法在河底看守鲫鱼。”我说:“那么我是否……”

  “你践着我的衣服了。”梅瀛子抢断我的话,一面握紧我的手,我才注意到,一个日本军人从我们的旁边舞过去,于是获到一个机会,她又说:“一切事情,事先必须考虑周到,事后只好随机应变,听天由命。”

  “梅瀛子,”我带她到房角,一面舞着一面说:“能不能把今天所有的心绪都集中在欢乐上?好象日子正多,顺风的时候我们再来驶船怎么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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