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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五


  “我自然比你喝的多。”我勉强支持着笑容说。

  门口停着他的汽车,不到半点钟,我已到高叶路高朗医院了。

  梅瀛子在十二号病房门口等我。

  十二号,我猛然想到了史蒂芬,他的铁青的面颊,他的深紫的嘴唇,他的紧咬的牙齿,他的微开的眼睛……

  我就躺在这张曾经送史蒂芬生命消逝的床上。

  三十八

  翻高山,越崇岭,登险峻,奔泻坡,我们生活上的艰难与疲惫并不发现于我们劳作之时,而发现于我们劳作以后的休息。我的创伤也是这样,当我象崩溃地躺在病床以后,我对于刚才的支持才感到一种不可信的奇迹。

  梅瀛子坐下,慰问我几句,接着,费利普就同一个医生进来,他招呼梅瀛子出去,此后就有五个星期没有见她了。这因为我的手术于下午举行,而手术后的许多时期,我总是在昏迷之中,医生不许别人来扰乱我,更不许我勉强自己作太多的谈话。这样我在六十钟头之中,完全听凭医生的支配。

  第三天早晨,我神志较清,阳光从窗口进来,房中灿烂如春,鲜花数丛,散置各处,红玫瑰是梅瀛子的,茶花是白苹的,雏菊想是……?还有……我也不想去猜。我开始想到白苹,想到梅瀛子,想到我进医院前后的许多问题。

  譬如,白苹到底是什么样的人?梅瀛子已经断定她是敌人的间谍,为何她又要枪杀在她认为是叛国的人?譬如,费利普来救我,是从白苹地方得的消息,还是因为梅瀛子已早在侦察我的行动?又譬如那文件,白苹发现遗失以后,梅瀛子把它作如何处置?又譬如我的家人是否知道了……总之,我被那些无法解决而紊乱不堪的思绪之困扰,我很希望她们中有人来看我。我询问看护,看护告诉我,现在医生绝对禁止外人访晤,那么我的创伤难道是这样严重了么?我问她,她不再回答,左肩隐隐作痛,偶一蠕动,剧痛许久,我相信那里的创口已经在发炎了。

  九点钟的时候,医生来为我诊察。十点钟费利普医师进来,告诉我下午还要举行手术,上次在蒙药中,我以为我两个创伤的子弹都已取出,现在我方才知道那天的手术只是左臂,而今天将为左肩举行。

  费利普没有同我多谈,他叫我一切放心就出去了。中午我没有午餐,还通了大便,两点钟的时候,我先被抬到 X 光室,由 X 光察看后又被抬到手术室去,我视线里过遍了白色的房,白色的人,医生们都在洗手,器械箱在酒精灯上响沸。我被抬进了内屋,许多白色的看护围在手术床上,招呼我躺在上面,不久我就在蒙药之下,失去了知觉。

  醒来时我已经躺在病床上,我感觉到左肩的沉痛,比刚才更剧烈。头上似乎有很高的热度,看护过来量热,但并不回答我的询问。她给我牛奶、桔水、鸡蛋,土司,我很饿,可是吃不了多少,此后我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我的剧痛未减,第三天第四天依然;第五天换药后,费利普医师来同我商量,谓左肩的创伤必须要再动手术,这真是使我吃惊了,第二次的手术已经使我感到说不出的重负,现在还要第三次,我真不知道怎么样好?

  “我已经够受了。”我说。

  “但这是经过我们仔细考虑与商量的。”

  “假如不动手术呢?”

  “我们医生不能回答这个。”

  “再动手术一定可以不再有问题么?”

  “这也只有上帝才能回答你。”

  “那么是不是这是最后一次的手术呢?”

  “我们这样想。”

  “科学以为对的,”最后我说:“我听凭你决定。”

  那天的晚饭我又被停止,我很早就熄灯就寝,但不能入睡。我担忧,焦虑,不安,感到寂寞空虚与我明天生命的渺茫,但天外月光清绝,一瞬间从窗棂泻入,慢慢铺满了我的床上,像是抚慰我创伤一样,我心灵感到滋润,我觉得我应当在祈祷与感谢中接受命运,于是我轻抚着肩伤安详地入睡。

  清晨五点钟的时候,我被叫醒量热吃药,又通了大便,七点钟,我抱一颗跳跃的心,又被抬到手术室了。

  不知隔了多少时候,我在床上从蒙迷药中醒来,我发觉我在高热与痛苦的状态中,一切都是灰色。我已经没有能力去注意我的周围,有长枕垫住我左面的身子,看护叮咛不要使左肩有一点负担,我同残废一般躺在床上。

  这痛苦的继续象是无限,睡梦中时时疼醒,右边的身子也睡成瘫痪了。一天悠长如一生,我挨过白天又挨夜,从窗口看太阳进来,看太阳出去,看星星在黑暗的天空中闪烁,隐没;看月儿消瘦下去,夜夜在树丛中发着淡淡的哀愁。有时风声飒飒,雨雪霏霏,伴我的零乱的思绪等天际的白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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