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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二


  白苹的语气虽是平静轻易,但我觉得她简直是对我恐吓,我有点愤怒,我说:

  “要不是你是失败主义者,白苹,你就是轻视我担任不起明天的工作。”

  “但是这是现实,亲爱的 ,”白苹说:“谁在这样困难的工作面前可以有绝对的把握?”

  “我有,我有…… ”我激昂地说,但同时我就意识到我的确是下意识地避开她提及的可怕的结果,我怕听到,也怕想到,我感到一种惭愧与颓丧,我半晌无语。于是白苹望着我说:

  “你是研究哲学的,对于人生竟不能看透。”

  但是我避开了她的注视,我感到沉闷。我站起,走到门口开亮了房顶上的电灯,房间骤然明亮,我按捺自己的急躁,比较平静地说:

  “你难道以为我是怕么? 错了,我只是感到沉闷,你的态度 ,这空气……梅瀛子怎么还不来?”

  “梅瀛子? 她今夜去梅武那里去布置去,她不来了。”白苹很自然的说:“你有什么话要同她说么?”

  “没有。”我说。

  “那么她不来也好 ,”白苹说:“我可以单独的同你谈谈。 “

  “我也没有话同你谈,不过只是想见你们就是。”

  “但是我有话同你谈。”她说:“你是不是要与海伦一同去北平呢?”

  “是的。”我说:”但是这现在还谈不到。”

  阿美送咖啡进来,带着蛋糕,白苹接着她斟咖啡给我,她说:

  “我早希望你专心于你自己的研究,现在这里的工作,于你是多么不相宜。”

  “是的。”我带着感激的语气说:“但是现在的北平不知道是不是能使我安心于研究?”

  “这完全在你自己。”白苹安详地说:“我想你离开这个世界 ,就可以寻到你自己的世界的。”

  我没有回答,喝着咖啡,吃一点点心。于是白苹继续用文静的语气说:

  “一个人的生命都属于一个世界,离开这个世界是一种没有代价的消耗,是一种糟蹋。如明天,假如这一个冒险损失了你,那么你以后所有播种的计划与你应开的花,应结的果,都完全没有了。”

  “自然 ,”我说:“但是明夜的工作不也是应开的花应结的果么?”

  “这不是你应开的花,也不是你应结的果。”白苹沉静地说:“这是我所播种的,所以假如你不以为我对你轻视,明天你的工作能不能由我去执行呢?”

  我楞了一下,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难堪,但不知是什么样的力量抑住了我的脾气。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侮辱,也清楚地意识到白苹语气的慈爱与良善,我沉默好一会,我说:

  “这是梅瀛子的意思还是你的?”

  “是她的也是我的。”

  “是这样不相信我能胜任这工作么?”

  “我觉得至少我是还因为过分重视你另一方面的才能与对你的期望。”

  “这就是说你在这一方面对我有过分的轻视。”

  “我觉得你实在不值得去冒这个险。”

  “假如由你去做,就不是冒险了么?”

  “我的生命就在这样冒险中长成,我对它看作很平常,我不会紧张,害怕,担心不安……”

  “你是说我害怕么?”我的声音不知不觉提高了。

  “害怕有什么不好? 谁对于不习惯的事都会害怕。害怕不见得就是懦弱。我害怕在炮火中战壕里的生活,但炮火中战壕里的战士则害怕我现在的处境,我们去会见一个陌生的人也常有害怕的情绪;但你的熟友也许使我害怕,而我的熟友也许使你害怕。有人走山上小径害怕,有人在大海中航行害怕,有人怕人群,有人怕孤独,有人怕鬼,有人怕事,有人以为行刺一个人是冒险 ,有人以为这远不如逼他喝一碗没有烧开的冷水为可怕。有人怕见冗长的数学的公式,有人怕听古典的音乐;有人说,他宁使坐二天牢监也不愿在古典音乐会里坐两个钟头。那么我说你害怕,难道又是对你轻视么?”白苹庄严而平淡地说,她总是把眼光同我的避开,最后她注视着我的眼睛低声地说:“朋友,为工作,为你自己,你把明夜的工作让给我做,好不好?”

  “不。”我说:“这是抽签决定了的事,我想今天是不必谈的。”

  “这因为我们是朋友,而这工作又是这样的重要。”

  白苹的态度非常沉着,似乎当作沉重的问题来同我谈判,也似乎毫不在意的在发表意见。我感到腻烦,我实在忍不住这一份压迫,我站起,喷着烟走到座外,我用攻击的语调说:

  “那么你们是怕我工作失败了牵累了你们。”

  “岂止 ,”白苹冷静地说 :“整个的工作与整个的机构。”

  “好,那么我让给你。”我愤怒地说。

  “真的?”白苹兴奋地站起来:“谢谢你。现在我们可以不谈这件事,我们谈别的,谈有趣的事。”

  “那么我的工作呢?”

  “你 ,”白苹玩笑似的说:“你愉快地同我跳舞。”

  “你这是什么话?”我愤怒地说:“你原来是一直在这样轻视我?”

  “如果你当我是你的好友 ,”白苹的语气变成温柔得非常,她说:“你不应当有这种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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