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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〇


  我很想问箱子的事实,但竟没有机会,因为他忽然递给我一叠钞票,他说 :

  “这是小黑子送来的,他说你忘在他那边的。”

  “啊 ,”我说:“但是我是送给他的。现在,那么请你暂时保留着,有机会请你转交他,我想他会需要的。”

  “好的。”老板说着对梅瀛子:“走吧。”

  梅瀛子第一个下楼,我跟她,灯光很暗,老板在后面只招呼:

  “走好,走好。”

  走下楼梯,梅瀛子伫立一会,老板就转到前面,我们跟着他走到前面裁缝的工作场,有四个学徒在搭工作板,似预备睡觉的样子,只是看看我们,没有说话。前面的排门似一直上着,老板走上去,一点没有慌忙忧惧的样子,但轻轻的拉开门,在门缝里张望了一下,于是开大一点又张望一下,他从容地笑着说:

  “不碍事。”接着就更开大一点,自己站在旁边让我们走。

  “谢谢你。”梅瀛子说着就出去了,我跟着出去,一面说:

  “再会,谢谢你。”

  跨出外面是行人路,很暗,沿着行人路是绳索,我们两面一望没有人,就从绳索下钻过去了,我拉着梅瀛子很快的穿过马路,于是把脚步放慢。在这些过程中我的心一直跳着,到转弯的地方我才放松一点。

  那条马路比较热闹,但没有车子,我们沉默地走着,又穿过一条马路,才有洋车可雇,我叫了洋车就一直到法大马路。

  我们假作乡下来买东西的兄妹,但也许已被看作汽车夫与女佣人的幽会,我们在一家叫做六安旅社的开好房间。

  为谈话的方便,所以房间只开一个,但有两只铺,可是被铺很脏,我们只得和衣睡下。人的确已经很疲倦了。

  这是一个法大马路上很普通的小旅馆,很乱很闹,牌桌的叫哨,卖淫女的谑浪,唱歌叫闹,什么都有,我看见梅瀛子似乎很快的睡着了。但我则辗转在床上失眠,我想到白苹,想到史蒂芬,想到从开始同他们交友时起,怎么样从赌窟到教堂,怎么样参加史蒂芬太太的生日舞会,怎么样到杭州,怎么样我住到白苹家去,怎么样白苹遇刺,怎么样我搬出,我参加梅瀛子的工作,我去偷文件,我被白苹枪伤,我在医院里,我在有田的家中,在梅武的舞会中,我会见宫间美子,我……零乱无序的过去碎片象枪弹一样一块块打着我的脑,我的心,我的每一个神经的未梢,我周身发热,不能自禁。我灭了灯,但廊中,窗外,隔壁的灯光还把我们的房间照得透亮。于是我想到在白苹杭州回来病倒的那一天,我为她灭了灯,从银色房间中出来,我怎么样感觉到那银色被铺中的银色姑娘的银色的哀愁,而如今她躺在什么地方。我又想到高朗医院里史蒂芬的僵卧,紫色的嘴唇,无神的目光,嶙瘦的骨路,如今他生存在哪里了? 而我,我现在躺在阴凄的房中,陌生的床铺上面,竟无法与他们有一灵相感,一脉相关,那么当初无日不在 一起的日子给我们的联系是什么?

  有呜咽的哭声,我轻叫:

  “梅瀛子!”

  “唉!”她叹了一口气。

  “不要苦恼,早点睡吧!”我说着泪已经从我眼角流到我的耳叶了。

  这是人生,这都是人生!

  五十五

  早晨六点半。

  梅瀛子先去打了一个电话。回来她告诉我,她先出去探听 ,回头有固定地方再打电话来叫我。她又分我她不多的钱钞,备我临走付账之用,于是她就匆匆的走了。

  现在只剩我一个人,房中非常静寂,房外则吵杂无比,有卖花的姑娘,与卖报的童子在门外叫过,我叫来买了好些份报。

  各报都有关于白苹的消息,大同小异,大致与昨天晚报相同,不过今天有几份报上则有关于白苹寓所被抄查的情形。

  “……白苹寓姚主教路,日军会同捕房当局于昨晨十一时抄查一过,但并无所获 ; 女仆亦被提审,尚在羁押中云。”

  虽然并不详尽,但终算也告诉我阿美的下落,我一面想阿美一定不是同伙,没有什么可以供称,一面又觉得也许阿美稍稍知道些什么,一被认为同伙,那么一定也不能生还了。我心里又浮起更新的不安。

  心里担着这份不安,我无聊地读我所买的报纸,这时天气似已放睛,有阳光从窗口映照进来。我想看看窗外的景色,所以就把小窗推开,原来下面是一个小院,对面是一所高楼,刚才映照进来的阳光则是由于高楼的反射。这小院潮湿阴黑,似乎终生无法获到日光的普照,有人就在那小院里小便。隔壁也是小院,但有墙挡着,看不见里面的底细,此外就是小块的天,蓝白的云彩闪着金色的光芒一朵一朵在上面驶过。这样的外景自然不能对我有所振奋,一瞬间我有迫切的欲望到广大的原野去漫步,那面的天空是多么广阔,阳光是多么慷慨? 但是我不能享受,我必须守在这斗室之中。于是我又躺在床上。我再看报,我读遍每一个电报,每一只新闻,还读遍附张与广告,广告上有许多结婚启事,我好象有意想看看是否有熟识的人在最近结婚,一条一条的看,忽然,一条触目的字眼令我吃惊了:

  史蒂芬

  白苹

  结婚启事

  我俩谨詹于四月十日上午十时在上海徐家汇天主教堂结婚,亲友不另柬约。鸿仪敬谢。

  我总以为我自己看错了,我揉揉眼睛,一连读了五六次,白纸黑字清清楚楚在我面前。我想今天该就是四月十日,那么我应该赶快去参观婚礼,向她们道贺。但忽然想到史蒂芬不是有太太吗? 而她太太是多么高贵与文雅。史蒂芬怎么这样荒谬? 白苹也奇怪,她明明认识史蒂芬太太,也不事先同我商量,就这样登报结婚了。但是我总要去参观婚礼才对。我正想起来,忽然一阵笑声,我吃了一惊,转过身一看,沙发上坐的是史蒂芬太太,我奇怪了,我跳下床说:

  “是你,你什么时候来的?”

  “我刚来。”

  我看她穿一件黑色的大衣,领间露着雪白的围巾,围巾上一只别针,中间一个圆的,像……像是慈珊送给梅瀛子的耳环。不错,也许就是拿它来重镶过的,但重镶过的话,褪色的镀金也该重镀一镀,而它还是照旧,上面一个“寿”字倒仍是很清楚,我想问但不敢问。不知怎么,忽然间我觉得她也许还不知道史蒂芬与白苹结婚的事情,我不该,至少现在不该让她知道,而床上的报纸……我怕她看见,我假装收拾报纸似的把它折起来,但是——

  “是今天的报纸么?”她问了。

  “我想,我想是的。”

  “你有没有看见他们结婚的消息?”

  “他们?谁?”

  “史蒂芬与白苹。”

  “真的吗?”我说:“他们要结婚?”

  “不很好吗?”她笑着说:“那天在我家里我就看史蒂芬很喜欢白苹。”

  我看她一点没有妒忌与难过,我觉得很奇怪,我说:

  “结婚 ! 唉 ! 这怎么可能呢?”

  “怎么?”

  “他不还是你的丈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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