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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冯老兰早就看上春兰。在乡村里,谁家姑娘要是出了名的好看,他就象猪八戒一样,喷着鼻子,闻着香味儿找了来。这老家伙,从表面上看,是个“古板”的老头子,过着最吝啬的生活。实际上他是个老色鬼,为了得到他喜欢的姑娘,不惜花费很多很多的银钱。这天,他知道运涛进了城,春兰家里人口也不多,看了个空儿,一个人提上条大烟袋,假装买瓜寻了来。一出高粱地,听得运涛和春兰在窝铺上响亮的说笑声,又慑悄悄地退回去。一拐墙角,看见春兰她大娘抱着孩子玩儿。他摇了摇头,酸眉苦脸地指了指小窝铺,抿着嘴笑着窜走了。春兰她大娘,是个咶咶嘴,心里盛不住事儿,是全村有了名的长舌妇。拐过墙角,看见运涛跟春兰在小窝铺上,窝铺旁边并没有别的人。就迈开两只大脚往家跑,扯开嗓子大喊:“老驴头啊!你家春兰可招了汉子了!”喊得森人。

  老驴头听得喊声,脑子里腾地火起来,想起冯老兰在村边上跟他说的话,平时一看见运涛在他家里来来往往就不高兴,他觉得闺女大了。他听得说,一下子通红了脸,扯起一把小铁锨追出来,骂着:“好狗日的!晴天白日欺侮到我家来!”运涛回头一看,打了个冷怔,一时慌急,不知怎么好。他怕春兰受害,两手一舁,把春兰扛在肩上,撒腿就往堤上跑。老驴头就在后头追,张开大嘴骂。

  运涛扛着春兰跑了半里路。越跑,他觉得肩上越是沉重。实在跑不动了,累得满头汗珠直滚。可是老驴头还在后头追着、骂着,一步不放松。眼看就被他追上,春兰说:“运涛,放下我吧!”运涛呼呼哧哧地说:“不,不能!”春兰说:“咱没做那伤天害理的事,咱什么也不怕。放下我,你快逃活命吧!”运涛说:“不,他要拿铁锨砍你!”春兰说:“我不怕,你快跑吧!”这时老驴头就要赶上他们。运涛使了一股劲,跑上大堤,放下春兰,耸身捭下一支柳棍子。在大堤上逞着架式,说:“你来……”

  老驴头怒气冲了头,支绷起头发,红着眼睛跑上大堤。可是运涛手里的棍子不忍落在他的头上。老驴头把铁锨一抡,砍了过来。运涛一闪身子,锨刃在眼前闪亮过去,落了个空。

  春兰喊着:“运涛!你快跑吧,跑吧!”

  喊着,老驴头的铁锨又劈过来,运涛只得跑下大堤。老驴头不追运涛,一把抓住春兰满脑袋头发。这时,他满脸胡髭乍起来,脸上的皱纹象张开了嘴,浑身抖颤着。他不肯一下把春兰杀死,扬起锨柄,在她身上乱打,骂:“疯丫头!疯丫头!”运涛跑回去夺春兰,老驴头扬起铁锨,又要砍他。这时,看的人多了,谁也不敢去劝他。一走近去,他就张开大嘴骂,象要吃人。春兰娘一面哭着赶上来,老驴头拿掀柄敲着她的脊梁,说:“你养的好闺女!你养的好闺女!”一边打着,一边骂着,她挨不住打,只有离得远远的,流着眼泪哭泣。

  老驴头一个人在大堤上折掇春兰,春兰说:“爹,家去打我吧,叫人们看着象玩猴儿似的,多不好!”老驴头不肯,只是一股劲儿打,直打。春兰咬着牙,闭住嘴,憋红了脸颊,鼻子气儿不出,她没有做下坏事,心上并不后悔。老驴头看看春兰没了气,才扯着一条腿,象拉小猪子一样拉回家去。刚拉回院里,春兰又还醒过来。老驴头瞪圆两只眼睛,乍起着长胡子,流着眼泪,把锨刃放在春兰脖子上,才说往下切,春兰觉得脖子上凉凉的,睁眼看见锨刃澈亮,生死就在眼前,刷地黄了脸,说:“爹!亲爹!你老人家想想,百年以后,谁与你老人家烧钱挂纸呢?”

  春兰娘也说:“留着她吧!留着她吧!你头痛脑热,有谁来伺候呢?”

  只有这句话,才打动了老驴头的心。他放下铁锨,搬了个破板箱来。把春兰扔在板箱里,一把锁锁了,扔在阶台后头,踩了一脚,说:“看你还绕世界疯去!”

  春兰在这板箱里睡着,一丝没两气,一直睡了一天一夜。第二天她才醒过来。衣服被血粘在箱子上,一动也不敢动。动一下,就象刀子割肉一样疼。院子里静静的,没有一点声音。

  一会儿,听得娘守着箱子哭泣。

  春兰说:“娘!给我点水喝吧,你忍心渴死我?”声音细微到只能听到一点点。

  春兰娘一听,她还活着,走过来说:“可不行哩!他象牲口一样,老是吓唬我,不叫我管你。让我想一想……”

  春兰说:“哪,不要害怕,人死不了就得活着。你老人家生养我一场,渴死、饿死我干吗?”

  娘看了看,板箱上有条狭缝,从这条缝里灌下一点汤水,春兰伸起嘴接着。

  老驴头在那条小道上挖了三道壕,压上枣棘针,断绝了行人。谁在那里一过,他就张开大嘴骂。那天,他一个人在那里猫着腰鼓鼓捣捣,一定要把那条小道截断,看见走过一个人,才说开腔骂,仔细一看是李德才。弯着腰走过来说:

  “来,咱老哥俩说个话儿。”

  老驴头拍拍手上的泥土走过来,两个人坐在房后头抽烟。说了一会子闲话,李德才就着老驴头的耳根说:“老伙计,该着你享福了!”说着,闹了个笑眯虎儿。

  老驴头没听准,大着声音问:“什么?”

  李德才说:“冯家老头愿跟你家姑娘相好。”

  老驴头摇摇头,还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听不清李德才是什么意思。李德才看老驴头没听清他的话,又说:“冯家老头愿跟你家姑娘交个朋友,一块玩玩。”

  老驴头这时才听清楚李德才的意思,他看春兰和运涛闹了一场纠纷,要给她说个婆家。摇晃了摇晃长脑袋,说:“那个不行,还在一个老坟上吃会,不合辈数。”

  李德才黄着脸摇了一下头,说:“我是想救她一条性命,什么合辈数不合辈数,又不是明媒正娶。”

  老驴头一听,火气上来。冯老兰在镇上有财有势,他又不敢骂,只得忍住性子,低下头啃啃哧哧地生着气。李德才见他不表示态度,就走回去见冯老兰。冯老兰转着黄眼珠子,想:“是人没有不爱财的,如今为了得到这个好看的姑娘,不得不破一笔大财了!”沉默一刻,左思右想,身上急痒起来,冷不丁地说:“豁出去了,给他一顷地,一挂大车,连鞭儿递给他。这就够他一辈子吃穿了,也算咱对得起她!”李德才也说:“给她好吃好穿,酒一盖了她的脸儿,就俯伏在地,你要怎么玩耍就怎么玩耍她!”说着,就又去找老驴头,老驴头一听,眼里噙着泪花摇晃摇晃脑袋,想道:“真拿俺草粪不值呀!说来说去是因为门户急窄,人口单薄,才受这样的欺侮。”他看了看李德才,嘟嘟哝哝地说:“他把俺看成什么样人了?”他心上实在气愤,一步跨过去,抡起胳膊,揸开五指,噼噼啪啪地,连着在李德才脸上打了几个耳光,打得山响。打得李德才闹了个侧不楞,差一点没跌在地下,趔趔趄趄地逃走了。

  这件事,引起锁井锁上姑娘们议论纷纷,说:“那还不把人羞死!”后来也叫春兰知道了,她一想到:身上就不住地寒噤。从此,运涛再也看不见春兰,你想这还不够一个青年小伙子伤心的,可是在那个时代,在那样的社会里,乡村里人们那里容得起呀?人们逞着性子嚼舌根,说他们七长八短。运涛每天粘在园里地里,不再上街,不再给人们讲书讲故事。不管白天晚上,一个人在千里堤上走来走去,听滹沱河的流水在响,嘎鸪鸟在大柳树林里在叫。他愁闷,他觉得寂寞。一个男人,在乡村里有了这种名声,就再也没有姑娘小子们跟他在一块玩。有时他一个人坐在小井台上哭,流着眼泪。涛他娘拍着他的肩膀说:“运涛!你忘了她吧,凡事是命里注定的。”第二年夏天,他一个人住在园里看桃子。“五月鲜儿”桃子熟了,不断地有小贩担筐来趸。有几天,他没向父亲交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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