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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三


  朱老忠由不得手心里出汗,把脸一僵,直着眼睛说:“春兰!你有这份心胸就行,我要去替他打这份人命官司。只要你肯等着,我朱老忠割了脖子丧了命,没有翻悔,说什么也得成全你们!”说到这里,血充红了脸。为了运涛受害,已往的仇恨,又升到他心上,他心里实在难受。清醒了一下头脑,才忍过去。他说:“现在革命形势不好,你在家里,要少出头露面,少惹动人家注意。咱小人家小主儿,万一惹着了人家,咱又碰不过。在目前来说,只好暂时忍过去,等着革命的高潮再来。你知道吗?”

  春兰说:“我知道。”

  朱老忠说:“你给运涛有什么捎的,也拿来吧!”说着,迈动脚步,走到严志和的小屋里。

  这时严志和醒过来了,在炕上躺着,身上发起高烧。听得脚步声,他用一件破衣服把卖地的洋钱盖上,不想叫朱老忠知道。朱老忠一进门,看严志和脸上红彤彤的,伸手一摸天灵盖,说:“咳呀!还这么热?”

  严志和说:“烧得不行。”

  朱老忠说:“既是这样,明天你就不要去了,我和江涛去吧。”

  严志和说:“父子一场,我还要去看看他,我舍不得。”

  朱老忠说:“这也不能感情用事,要是病在道上,有个好儿歹的,可是怎么办?”

  严志和说:“看吧,明天我也许好了……”

  朱老忠把涛他娘叫到跟前,说:“明天,我就要上济南去打救运涛,你们在家里要万事小心。早晨不要黑着下地,晚晌早点关上门。要管着咱家的猪、狗、鸡、鸭,不要作践人家,免得发生口角。黑暗势力听说咱家遇上了灾难,他们一定要投井下石,祸害咱家。在我没回来以前,你不要招惹他们,就是在咱门上骂三趟街,指着严志和的名字骂,你也不要吭声。等我回来,咱再和他们算帐。兄弟!听我的话,你是我的好兄弟,不按我说的办,回来我要不依你。”

  严志和探起半截身子,流下眼泪说:“哥说的是。”

  朱老忠又对涛他娘说:“志和身子骨不好,你就是当家主事的人儿,千辛万苦,也要把庄稼拾掇回来,咱自春到夏,风吹雨洒不是容易。一个人力气不够,就叫贵他娘、二贵、老星哥他们帮着。”

  涛他娘说:“大哥说的,我一定照办。”

  朱老忠说:“还有一点,想跟你说:运涛虽在狱里,春兰还是咱家人儿。她年轻,要多教导她,别叫她寻短见。叫她少出门,因为人儿出挑得好,街坊邻舍小伙子们有些风声。再说,冯家大院里老霸道也谋算过她,万一遇上个什么事儿,要三思而后行!要是她听我的话,我当亲闺女看称她,她家的事情,就是我家的事情。要是她不听我的话,随她走自己的道儿就是了,咱也不要多管。”说着,涛他娘也流下泪来。她哭哑了嗓子,上了火气,再也说不出话来。

  说着话,春兰走进来,手里提着个小包袱,走到槅扇门前,又站住脚不进来。涛他娘哑着嗓子说:“孩子,进来吧!

  坐在小柜上。手里拿的是什么?”

  春兰把小包袱放在炕沿上,说:“是一双软底儿鞋,他在家里的时候,常爱穿这样的鞋子。还有两身小衣裳。”说着,乌亮的眼睛看看严志和,又看看朱老忠。那是她做下的鞋子,等过门以后叫运涛穿的,她想叫朱老忠给他捎去。

  朱老忠说:“春兰!我还要告诉你,运涛在狱里,江涛也要去济南,志和病着,这院里人手少,你有空闲就过来帮着拾掇拾掇。你们虽没过门成亲,看着是老街旧邻,父一辈子一辈的都不错。再说,你也是在这院里长大的。”

  春兰说:“大叔说了,就是吧。我一早一晚地过来看看。”

  一切安排停当,朱老忠抬起脚走出来,严志和又要挣扎送他,朱老忠说:“不用,兄弟身子骨儿不好,甭动了。”就出了门,顺着那条小路走回去。走到村头,又去找朱老明,告诉他,明天要去济南,家里有什么风吹草动,要他多出主意,多照顾着人们点儿。

  严志和跟朱老忠说了会子话,有些累了,头晕晕的。懵里懵懂地又睡着了。恍恍惚惚听得门响,睁开眼一看,是江涛回来了。江涛说:“明天就上济南去,忠大伯嫌坐火车花钱多,要脚下走着。忠大娘正在蒸干粮。”

  严志和试着抬了抬身子,说:“咳!我还是想站起来。你们明天要走,扶我去看看咱的‘宝地’吧!”

  “‘宝地’卖了?”江涛才问这么一句,又停住。他想:“卖了就卖了吧!”他又想起“宝地”,那是四平八稳的一块地,在滹沱河南岸上,土色好,旱涝保收。

  严志和说:“这是你爷爷流下的血汗,咱们一家人依靠它吃穿了多少年,象喝爷爷的血一样呀!老人家走的时候,说:‘只许种着吃穿,不许去卖。’如今,我成了不孝的子孙,把它卖了,我把它卖了!今天不是平常日子,我再去看看它!”涛他娘说:“天黑了,还去干吗?你身子骨儿又不结实。”

  江涛见父亲摇摇晃晃走出大门,紧走了两步跟出来。出门向东一拐,走上千里堤。沿着堤岸向南走,这时太阳落下西山,只留下一抹暗红。天边上黑起来,树上的叶子,只显出黑绿色的影子。滹沱河里的水,豁啷啷地响得厉害,大杨树上的叶子哗啦啦地响着。归巢的乌鸦,落在杨树枝上,一阵阵哀鸣。走到小渡口上了船,江涛拿起篙把船摆过去。父亲扶着他的肩膀,走到“宝地”上。

  “宝地”上收割过早黍子,翻耕了土地,等候种麦,墒垄上长出一卜卜的药葫芦苗,开着粉色的小花儿。两只脚一走上去,就陷进一个很深的脚印。严志和一登上肥厚的土地,脚下象是有弹性的,发散出泥土的香味。走着走着,眼里又流下泪来,一个趔趄步跪在地下。他匍匐下去,张开大嘴,啃着泥土,咀嚼着伸长了脖子咽下去。江涛在黑暗中看见他是在干什么,立刻叫起来:“爹,爹!你想干什么?你想干什么?”

  严志和嘴里嚼着泥土,唔哝地说:“孩子!吃点吧!吃点吧!明天就不是咱们的土地了!从今以后,再也闻不到它的香味了!”

  江涛一时心里慌了,不知怎么好。冯老兰在父亲艰难困苦里,在磨扇压住手的时候,夺去了他们的“宝地”,这是一辈子的深仇大恨,他异常气愤,说:“爹!甭难受了!我们早晚要夺回它来!”

  严志和听了,瞪出眼珠子,看着江涛问:“真的?我们还有夺回来的一天?”说着,冷不丁地又趴在地上,啃了两口泥土。

  江涛站在那里,发了一阵楞,眼泪顺着鼻沿流下来。脊梁骨一阵冰凉,象有一盆冷水,哗啦啦地淋下来,浇在他的身上,前心后心都凉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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