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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八


  江涛回到保定,第二天洗了澡理了发,换上身浆洗过的衣裳,去看严萍。一进严知孝的小院,北屋里上了灯,老伴俩正在灯下说闲话。严知孝见江涛进来,问他:“运涛怎么样?”

  江涛把小包袱放在桌子上,说:“他判了无期徒刑!”

  一听得江涛的声音,严萍在她的小东屋里发了话:“江涛回来了!”东房门一响,踏看焦脆的脚步声走过来。她弯下腰,两手拄着膝头,对着江涛的脸说:“你瘦了,黑了!”又伸出指头,指着江涛的鼻子说:“是在灯影儿里的过?”

  妈妈看严萍这么亲近江涛,满心眼里不高兴,撅起嘴来说:“长天野地里去跑嘛,可不黑了!”妈妈是个高身材的乡村妇人,脸上显出苍老了,高鼻准,下巴长一点。说着,走到桌旁,解开包袱看了看说:“看江涛带来什么好东西,嘿!

  通红的枣儿!”

  严萍拈起一枚小枣,掏出手绢擦了擦,放在嘴里,咂着嘴儿说:“可甜哩,没有核儿。”她抓起几个枣,放在父亲手心里。又用手绢包起一些,藏下自己吃。

  严知孝取出眼镜盒,戴上眼镜看碑帖,说:“小枣,别有风趣。大明湖的碑帖嘛,看来没有什么可贵之处。”江涛说:“枣儿是全国有名的。碑帖,也许是没买着好的。”

  严知孝摘下眼镜,捏起一枚小枣放进嘴里。说:“你没见过张秘书长?不能维持一下?”

  江涛说:“他说案子属省党部直接处理,探望一下可以,别的,他们无权过问。已经定了‘无期徒刑’。”

  严知孝说:“咳!活跳跳的个人儿,一辈子完了!”

  严萍斜起眼睛看着父亲,说:“哦,那将来还有出来的一天。”

  严知孝冷淡地说:“什么时候出来?”说到这里,他又停了一下。

  严萍说:“将来红军势力大了,统一全国的时候。”

  江涛对着严萍摇了摇头,不再说什么。严知孝抬起手拢了一下长头发,说:“这话,也难说了。”他背叉起手,在地上走来走去,拈着浓黑的短胡髭,又说:“昨天,还是被人捉住砍头的,他们就需要与别人合作。今天,他们把权柄抓在手里,就不需要合作了,要砍别人的头了。过了河就拆桥,看来‘权’‘势’两字,是毁人不过的!”

  江涛说:“如今他们有权有势,刀柄在他们手里攥着嘛!”

  严知孝说:“他们也要防备刀柄攥在别人手里的时候。一个不久以前还是被人欢迎过的,昨天就在天华市场出现了‘打倒刮民党’的传单!”

  严萍说:“他们成了反动派嘛!”

  江涛说:“他背叛了群众……”

  严知孝说:“咳!如今的世界呀!横征暴敛,苛捐杂税,你征我伐,到什么时候是个完?过来过去总是糟践老百姓!”

  严萍说:“我看谁想当权,就把最大的官儿给他们坐,不就完了?”

  严知孝绷起脸说:“没有那么简单,他们都想坐最大的官,有没有那么多的大官给他们坐?”一句话说得一家人都笑了。

  严萍坐在父亲的帆布躺椅上,转着眼珠想:“可就是,我就没有想到。”

  “我看龙多不治水,鸡多不下蛋……国家民族还是强不了!”妈妈不凉不酸地说着,走了出去。不过是插科打诨,取个笑儿罢了。

  严知孝说:“不管怎么的吧,咱是落伍了。政治舞台上的事情,咱算是门外汉。干脆,闭门不问天下事,心里倒也干净。”

  严知孝又问了家乡的年景呀,庄稼呀,一些老家的事情,又问老家的人们。他不常回家,每次从老家来了人,他总是关心地问长问短,而且问得很详细。妈妈又煮了枣儿来,说是搁了糖的。吃了糖枣,严萍叫江涛到她的小屋子里去。江涛一进门,转着身子看了看,见屋里没有什么新的变动,心上才安下来。坐在椅子上,转着黑眼瞳呆着。

  严萍看他老是不说话,问:“怎么,又在想什么心事?净好一个人静默,也不闷的慌?”

  江涛说:“静默就是休息。”

  严萍说:“你还不如说,静默就是思想。”

  江涛说:“能够静默下来,当然是好。一个人坦坦然然地想个什么事情,有多么好?不过有时,有一种逆流冲动着你,不让你静默下来。”

  严萍说:“我就不行,一个人孤孤单单的,多么愁闷。什么力量不让你静默?”

  江涛说:“革命!”

  严萍说:“又想起革命来。想到什么问题?”

  江涛说:“祖辈几代:祖父的,父亲的,哥哥的,我的……没有一个暴风雨般的革命运动,不能改变这受压迫的道路。”

  严萍说:“你说得不错!”

  江涛再也不说什么,定住黑眼珠静默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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