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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八


  每一个士兵的心上戳上了一把尖刀,全身的肌肉痉挛着,战栗着。他们死抱住枪,死守在地堡里、房屋里、壕沟里,死亡威胁着他们,恐惧的细菌,浸满他们的血液。谁也没有勇气再复看死了的排长一眼。

  何莽的严酷的命令和无情的镇压,看来不是完全无效的。在这天夜里,枪决了排长以后,只失去了两个地堡和一间独立屋子,根据报告,都是在士兵们大部死亡和负伤以后才失去的。

  倒在烧焦的木头上的参谋,昏迷了一阵,爬起身来一瞧,他附近的伤兵少了两个,有几个人正在他的身边挖着泥坑,“是挖工事吗?”他轻轻地问了一声。那几个人还是默默地挖着,没有答理他。他定定眼睛,恐惧地爬开去。有一个挖土的人,把他死命地拖了回来。

  “我要回去!我能爬!”

  “你就在这里,给你预备好了!”挖土的指着面前的泥坑说。

  参谋吓晕了,他几乎全部失去了知觉。这时候,他看到一个伤兵被推进泥坑里去,悲惨地叫着。但是,泥土堆积到伤兵的身上去,压灭了惨叫的声音。

  参谋明白地意识到他的坟墓就在身边,便突然挣扎着站立起来,嘴里叫道:

  “我是参谋!我没有受伤!”

  说着,保持生命的迫切的欲望,使他真的象没有负伤的人一样,接连地走了五、六步。但是,他又马上栽倒在一堆碎砖破瓦上面,砖瓦“哗哗”地塌下来,他的头脸给猛烈地砸碰一下,他颤抖着一只手,抚摸着疼痛的地方。

  “能走就让他走了吧!”

  参谋听到有人怜悯地说了这么一句。他歪过头去,在黑暗里,朝那几个人恐惧地望望,他们又把一个伤兵向土坑里推,这个伤兵的惨叫,比先前一个更加叫他胆寒,象屠场上临宰的牛一样,惨叫声拖得很长很长。参谋感到有千万根尖针,一齐钻入到他的骨髓里面,全身汗毛立刻竖了起来。

  参谋又站起身来,手里抓住一根冷冰冰的伤兵们丢弃了的枪杆,他利用枪杆的支持,飞快地逃走开去,死亡的魔鬼,驱使他无目的地胡奔乱跑,越是枪弹密集的方向,他就越向那里奔跑,冷僻无人的地方,他却拚命地避开。是一团火光吸引了他,他终于临死得救,奔到了火光跟前。双方射击的密集的子弹,竟然没有一颗打中到他的身上。他也没有辨明伏在火光附近的是敌人还是自己人,便躺倒在他们旁边,大叫了一声:“救命呀!”把手里的一支美国步枪,摔得远远的。

  师长何莽最头痛的一件事,是众多的伤兵无法处理。轻伤的,他们自己会爬、会走,包包扎扎以后,可以集中到一个地方去,重伤的倒在阵地上,自己爬不下去,救护兵也到了需要别人救护的地步。这些重伤兵,断了腿的,打穿了胸腹的,在阵地上躺着、哭叫着,使没死没伤的士兵们只能闭着眼睛打枪,他们看到死了没人收尸,伤了没人救治,眼泪就止不住地滴下来。他们悲伤、叹息、战栗、恐惧、愤恨、怒骂。为了求生,有的跑到解放军方面去,有的就在解放军打到面前的时候,举枪投降。何莽不想知道、但是终于知道了这种景象,不能不感到士兵们斗志瓦解的危险。于是,他命令各个团组织了掩埋队,死了的就地掩埋,重伤的进行秘密活埋。

  何莽对于他的罪恶手段的效果,很是满意。当他听到阵地上的枪声剧烈起来,打退对方的一次进攻,按照他的命令举行出击的时候,他的长满了黑毛的手,便抓过一瓶没吃完的啤酒,把嘴巴套在瓶口上,“咕噜咕噜”地喝起来。副官用刺刀撬开牛肉罐头,送到他的面前,他抓了一块卤淋淋的牛肉,扔到嘴里。

  “罐头还有多少?”何莽嚼着牛肉问道。

  “还有一两百个。”副官回答说。

  “送五十个到阵地上去!给士兵们吃!告诉他们:我是喜欢他们的!他们能够守住阵地,扑灭敌人!他们不怕死!”

  何莽滚瓜似地说了这几句话,发狂似地大笑起来。几乎连外面的炮声,都给他的笑声盖了下去。

  在他的笑声里,啤酒瓶从手里摔落到地上,没有喝完的啤酒,喷溅到他自己的脚上,别人的身上,墙壁的地图上。

  何莽倒在破藤椅上,倾听着地下室外面的枪、炮声,醉态迷糊地说:

  “没有问题,再守二十四小时!四十八小时也不在乎!仙公说得好!我是一块磁铁、磁铁,最后砸断钢针!我是他的象鼻子,象鼻子!最后,最后这么一卷,扫掉了敌人!”

  说着的时候,他的黑毛大手不住地摇摆,做着象鼻子卷动的姿态。屋子里所有的人,都惶惑地但又很有兴趣地盯望着他那半狂半醉的神情。

  二四

  经过两夜一天的吐丝口战斗,形成了僵持的状态。还有三分之二的敌人没有解决。

  南线二十多万敌人,已经越过临沂,在四十里宽阔的正面,齐头向北推进,用数百门大炮日夜轰击,不顾一切地压迫下来。阻击部队坚持着每一个村庄和每一个山头,阻挡敌人前进。

  莱芜城的外围敌人,一小部分被歼灭,新泰城一个师的敌人向我军投降。莱芜城外的村庄、集镇,大多已被我军占领,大部分敌人被压缩得混杂地拥挤在莱芜城里和附近的几个据点里。华东野战军司令部决定在今天下午对莱芜城里的敌人进行总攻击。

  战役要求速决,战役接近到最高潮。

  和野战军参谋长通过电话,了解了全面情况以后,沈振新冒着敌机的疯狂扫射,步行了八里丘陵小路,来到已经移到吐丝口石圩里面的师指挥所。他和眼睛熬红了的梁波、曹国柱稍稍谈了几句,便和作战科长黄达隐蔽在一堵高墙后面,用望远镜观察着激烈的战斗情景。

  子弹从他的头上和耳朵边飞过。阳光阴暗的战地的早晨,空气浑浊,景象荒凉。他好似什么也没有看见,映到眼里的,尽是一些焦黑的墙壁,塌倒的房屋,炸翻的地堡,狼藉满地的子弹壳,和许多炮弹轰击、子弹射穿的创痕斑迹。他把望远镜向高低、左右反复移动着,寻找着眼点。由于黄达的发现,沈振新的眼光透过镜头,盯住了一百米远的一个地堡附近。那里有四个人在肉搏着,我军的两个战士和敌军的两个士兵,在地上翻上滚下,扭成一团,大概纠缠了三四分钟之久,一个敌兵被我军的战士仿佛是用拳头或者是手榴弹的铁头子打死,另一个敌兵当了俘虏,被拖下我军的战壕。相隔不久,那个打死敌兵的战士,在双方密集对射的机枪子弹狂飞乱舞之下,穿到地堡跟前,伏倒在地上,爬行到地堡的枪洞旁边,把一捆炸药塞在那里。接着,这个战士好象被敌人射中,连连地打了几滚,躺倒在地堡旁边。紧接着的是炸药的一声轰然巨响,腾起一团火光和一堆黑烟,地堡炸裂开来,地堡顶子飞向天空,石头、砖块、泥土纷纷塌倒下来。

  沈振新点点头,取下望远镜,向那座炸毁了的地堡旁边的烈士,伫望了许久。黄达的脸色和沈振新一样,现出沉痛而又庄严的神情。作为一个军长,难得亲眼看到这种生动的战斗场面。一旦亲眼看到,便难禁地激起了比一般人更为强烈的心理冲动。沈振新火速地从搭脚的砖堆上跳下来,回到师指挥所的屋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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