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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四


  李全的手朝西南角上一指,便抱着禾草捆子跑进屋里去。

  秦守本的眼睛朝西南角上黑洞洞的天空,呆望了许久,心里很是惶惑不安。会上西南去吗?上那里干什么呢?他离开连部门口,默默地盘算着,默默地走回到班里去。

  他摇摇脑袋,“这个小鬼!定是胡指乱划,弄不清东、西、南、北!”他心里怀疑着说。

  遇到问题,他总是去找张华峰、张华峰和他的全班的人都已经睡了。那个大长个子马步生的鼾声,象是从肚子底下抽吸出来似的,又长又响,使他吃了一惊,退了出来。

  他自己班里的人也睡了,副班长王茂生用一条毛巾复在脸上,遮着灯光,沉沉地睡着。只有一个张德来,在灯光底下抚摸着脚板上指头大的水泡。

  张德来在吐丝口战斗里受了惊吓,当时有点神经失常,近来好了。可是,本来是个闷雷性子,不爱说话,这些天来却是很爱说话了,仿佛心上的窍门给炮弹震开了似的。

  “班长!你看!一门榴弹炮!打七十四师用得上吧?”张德来指着脚板上的大水炮,粗声粗气地说。

  秦守本制止着他,叫他不要弄破了水泡。

  “弄破了,走路痛得很!”秦守本瞧瞧张德来又阔又肥的脚掌上的水泡,摇摇手说。

  “明天还要走?”张德来苦恼地问道。

  “要走!秦守本躺下身子回答说。

  “多远?”

  “多不到一百,少不下六、七十!”

  “走这多?”

  “不要紧!走不动,背包给我!”

  睡了,张德来吹熄了灯火。

  秦守本睡不着。他心里的问题没有解决,上西南干什么呢?一下子就下去八十里!这个人的心里盛不住什么东西,有个问题,总是要求马上解决,不然,脑子里就日夜打架吵闹,弄得自己神魂不安。

  王茂生翻了个身子,他当是王茂生醒了,想和王茂生聊聊,王茂生却还是舒坦自如地睡着。

  外面起了大风,原就是隐隐约约的炮声,给风声完全压服下去了。

  接着是猛然来到的一阵暴雨,院子里的瓦缶、瓦盆,给雨点打得发着“当当”的响声,象敲小镗锣似的。接着,屋后沟里的水,“哗哗”地响起来,随后,又突然响起“喀喳喀喳”的闪电磨擦声和震天动地的雷鸣。

  整个的天仿佛要倒塌下来似的。

  许多人给风、雨、雷、电惊醒过来。

  秦守本却反而睡着了。他的心思给风声、雨声、雷声卷走了。他根据长久以来的经验,认为这样的天气,没有紧急的战斗任务,是不会行军的。

  可是,他没有算准。这一回,事情出乎寻常的,队伍不但要冒雨行军,而且出发八九天来一直不用的军号声,突然在潮湿阴暗的天空里抖荡起来。

  前后左右的村庄上,紧接着响起号声,仿佛在部队休整的地区一样。

  秦守本和许多人一致地作了这样肯定的判断:离敌人远了,七十四师是打不成了。

  雨势减弱,但还没有放晴的意思,天空里一片暗糊糊的阴森气象,雨还在落着。

  说情况紧张吧,吹军号,白天行军,不怕暴露部队的行动秘密。说仗打不成了,情况不紧吧,要冒雨行军。而且连长公开宣布:“今天行程是八十里!”许多“诸葛亮”象秦守本、洪东才他们都默不作声,感到茫然。

  队伍披着绿色油布雨衣,走在向西南去的路上。

  这里的路,奇怪得有时候叫人高兴,有时候却又叫人苦恼。

  忽而一段黄里发红的油泥地,一脚踩下去,就拔不起来,这只脚快拔起来的时候,那一只脚又深陷下去,必须两只脚在泥窟里歪转好久,把泥窟歪转大了,才能拔出脚来。正因为要用力摇晃歪转,泥窟也就越深,有的人就几乎连膝盖子都陷没到泥窟里去,这样,腿脚就象上了油漆似的,沾满着黄里带红的油泥。忽而又是一段稀松的黑土路,脚板简直不敢踩落上去,一踩上去,就陷得很深很深,一拔起来,腿脚就钉满了黑土;弄得腿不象腿,脚不象脚,粗肿得象个冬天的柳树干。忽而又是一段平平板板的黄沙土路,赤脚踩上去,象是踩着呢绒地毯,使人产生一种舒适的快感。可是,这样的路在这一带很少遇到,最多的是难走难行的黑土路和黄油泥路。

  有人在咒骂,也有人在说笑。

  因为雨还在落,手就不能不沾上雨水,同时也不免要沾上些泥土,脸上有了雨水,手便要去揩抹揩抹,因而,脸上就抹上了泥痕土迹。往往在休息的时候,大家心情舒散,便把脸上的泥痕土迹,用各种相似的形象比拟着互相嘻笑起来。你向他笑,笑他的腮上伏着一条黑毛毛虫,他又向我笑,笑我的嘴上长了黄胡髭,我又笑你的脑袋上化了妆,象戏台上的小丑。

  “嘻嘻哈哈”的笑声,象沟里的水声似的迸发出来。

  在一个小村子上,队伍休息下来搞午饭吃。

  雨不落了,村口的水沟边坐着、站着一大排人在洗手摆脚,连长石东根坐在一家门口的小木椹子上,吃力地吸着浸湿了的香烟。

  “团长来了!”有人叫了一声。

  团长刘胜披着发着光亮的披风式黑漆布雨衣,雨衣上布满了许多泥水点子,象一颗一颗黄星似的。他的乌骓给泥水点子喷溅得变成了花斑鹿。四条马腿的下半截涂满了泥浆,仿佛是天生长成的黄毛腿。

  这一段是沙土路,马的脚步走得很轻快,骑在马上的刘胜的身子和脑后的雨帽,微微地抖动着。

  刘胜来到面前的时候,石东根立在路旁向他敬礼。

  刘胜还了礼,勒住马缰,停在路上。

  “你们怎么样?”刘胜骑在马上问道。

  “情绪不好,怪话不少!”石东根用夸大的语调回答说。

  刘胜下了马,向正在嘻笑吵闹的战士们看看,说道:

  “不错嘛,有说有笑的呀!”

  “歇下来说说笑笑,上了路愁上眉梢”。石东根象念快板似的,苦着脸说。

  “有些什么意见?”

  “为什么不开上去打七十四师?一股劲上四南,大家不明白!”

  “政治工作不好做!行动意图、目的,战士不明白,我们也是糊里糊涂!”罗光接着石东根的话说。

  “你们糊涂,我跟你们一样糊涂!”

  刘胜苦笑着说。他徒步地向前走去,走了几步以后,忽又回过头来,向石东根和罗光招招手。

  两个人赶到刘胜的身边。

  “开到鲁南敌人屁股后面去,牵制敌人的兵力。我们这个团可能跟军部、师部分开,单独行动。行动意图、部署,明天到了那边,得到上级明确的指示以后,要跟你们谈的!”刘胜避着战士们,低声地对石东根和罗光说。

  “正面没有我们打的?”石东根咕噜着问道。

  “管它正面、侧面?坚决执行命令!”刘胜在石东根的肩膀上拍拍,也有几分感慨似地说。

  从来都很乐观的罗光,这时候叹了一声,说:

  “说上天,打七十四师没有我们的分,我也不舒服!”“我们给七十四师打败过的,有什么资格配打七十四师?”

  石东根愤懑地鼓着嘴巴说。

  “部队巩固好!别带头说怪话!”

  刘胜交代两句,迈开步子走了。

  石东根和罗光冷冰冰地回到小屋子门口,咽着炒高粱粉,嚼着又咸又苦的罗卜干子。

  小屋的主人是个七十来岁的老大爷,端了一小盆腌辣椒给他们两个,感叹着说:

  “你们真辛苦啊!”

  仿佛知道这位老大爷是大聋子,石东根大声喊着说:

  “心不苦,命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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