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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华静在门边送望大家回去的时候,听到同志们一边走,一边谈论着她。

  这几天丰富多采的紧张生活,在华静的生活历史上,是红日初升,花荣叶茂的篇章,她觉得她从来不曾有过这等亲身经历的感受强烈的遭遇。前天夜晚,在敌我对战的枪声下面抢收麦子,她在麦田里走来跑去,看到男女老少们把麦子一片一片割倒,那是多么使她兴奋啊!今天上午,身在火线,自己第一次向敌人射出子弹,又是多么值得自豪啊!只是这么几天,便和这里的干部打成一片,呼吸一气,工作得很顺利,……她觉得一切都很新鲜、有味、有生气。她认为她已经在开始创造着自己的故事,而故事的开头就是精彩生动的场面。她很激动,她很想把她这几天的感受,故事的第一章和什么人倾谈一番。她把油灯里的灯草向高处拨动一下,仿佛是在寻觅一个知心恳谈的人似的,悄然地环顾着自己的周围。屋子里什么人也没有,有的只是她一个人和映在壁上的自己的影子。恍惚里,她想到了梁波。“如果他在这里,跟他谈谈该多有味呀,他定是喜欢听的!”她这样想象着。那天深夜里说故事,吃烤馒头、凤尾鱼的景象,姚月琴睡在炕上对她讲的那番话,相伴地来到了她的眼前、耳畔。她在这几天里,想到梁波已经不是这一次,前两天下和刘胜、陈坚他们碰到,她就相到过。她到这里工作不上一个星期,刘胜、陈坚他们这个主力团就来到这里,又正好住在她工作的沙河区,给她以工作上强有力的支持,仿佛是梁波有意派了这支队伍来支援她似的。自然她不相信会有这样的事,但她确是这样联想到过。她真想和梁波谈谈,但他不在这里。她手不自禁地拔下了胸前的绿杆钢笔,从放着衣物的簿子、纸张、墨水等等的蓝布袋里,拿出几页纸来,展放到自己面前。接着,象是有人催促和鼓动着她,她咬咬口唇,皱皱眉头,便果断地给梁波写起信来。(她早就有给他写信的念头啊!)

  她在淡黄色的灯光下面,默默地写着,写着;仿佛早就打好了腹稿似的,写得很顺畅、很快,不到半个钟头的时间,就写成了一封不长不短的、不是情书却又是情书的信。她自己看看,点点头,笑笑,感到很是满意。她在信上没有写出一个触目的不得体的字眼,她没有写上一个“爱”字或者“想念你”、“你想念我吗”一类的字句,但在字里行间却又隐约地含蕴着“爱”和“想念你”的意思。她告诉他到了这里的工作和生活情形,她说她高兴、愉快得很,但又使梁波不会感觉到她有丝毫骄傲自满的情绪。她觉得她只能这样写,一来,这是初次写信,梁波到底对她怎样看法和想法,还摸不着底细。二来,信是打算给陈坚转的,陈坚不拆看,怎保别人不拆看?她在布袋里找了许久,没有找到信封,便随手做了一个,把信封好。

  灯油耗尽,鸡啼声噪起;她才把信放到衣袋里,进入睡乡。

  这个夜晚,她睡得很甜、很熟,是她来到沙河区睡得最好的一次。

  五二

  根据地方党委提供的材料,敌军逃兵的供述,以及部队侦察得到的情况,证实沙河边上的马家桥(距离刘胜、陈坚团团部住地是三十二里)驻有国民党匪军一个营部和五个连的兵力,其中有一个迫击炮连和一个重机枪连(这两个连都是临时配属给这个营的)。马家桥据点在沙河西岸,离河岸一里半路,是沙河区最南端的一个居民点。河面上有一道大石板桥,连接东西两岸。白天,敌人在这座桥上拦劫行人,有时还到河东烧、杀、抢、绑。夜晚,经常有一个班左右的兵力,在大桥附近游动。经过当地民兵的两次打击,最近几天,他们天一黑就关起马家桥村口的铁丝网大门,不再出来了。

  这个敌人据点恰象一个钉子,钉在这片解放区的却脉上,隔绝了沙河两岸的交通联系,把沙河两岸的地区分割成两块。据点里的敌人,把马家桥周围五里方围的地带,变成了无人区。在五天以前,他们一个上午就在马家桥附近杀戮了四十三个老人和妇女、儿童,把他们埋葬在一个大土坑里。除去集体屠杀以外,他们还绑架肉票,限期家属用银洋去赎身。群众对这个据点的敌人真是恨入了骨髓,都说马家桥是阴曹地府的“奈何桥”①,马家桥据点是活地狱、“恶狗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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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迷信传说在死了以后,他的鬼魂必须走过“奈何桥”和“恶狗村”。

  经过与地委、县委负责人研究计议以后,团党委书记陈坚召开辆莸悖鹁莸憷镂甯隽牡腥恕?

  向军部请求批准和电报,火速地发了出去。

  部队里展开了战前准备工作。

  地方上支援前线的热潮,火一样的迅速地燃烧起来。

  天空有些昏暗,丘陵地带的夏风,扬起阵阵的风沙,象战斗已经到来的样子。

  道路上走着匆匆忙忙的人们。

  走在人群里的区委书记华静,尖斗笠挂在背后,赤着的脚上穿着一双麻绳和杂色布条编打成的草鞋。草鞋的尖端翘起,象个象鼻子,鼻尖上抖动着小小的红绒球。老是飘飘忽忽碍眼打脸的头发,给蓝布条儿管束在脑后。脖子里系着本地出产的一条青布面巾,显得乌光发亮的驳壳枪,斜插在围扎着黑布带的腰间。大紫色的丝线枪练子,在她的肩上发光,象是一串亮珠。长长的枪练穗子,拖挂在腰眼下面,飘荡着。

  她的步子小,但是走得轻快。乌黑透明的眼珠,闪动着光辉,向前方正视着。

  从她的神态看来,战斗胜利的预感,已经在她的心头敷上了欢乐的光彩。

  她的温存而又倔强的白果脸上,带着掩藏在深处的笑容,仿佛眼前的一切景象,都不屑注意似的向前走着。

  跟在她身后的,是一队熟悉道路的向导员和四百多人组成的救护伤员的担架队。

  在团部住地的土坡前面,队伍休息下来。

  华静的英雄般的身影,映入到站在土坡上面的陈坚的眼帘里。

  “哎呀!你们的动作真快呀!”陈坚举着手赞扬说。

  华静向土坡上面走,陈坚走向土坡下面来,两个人在坡腰上相遇,并排地站立着。

  陈坚象检阅似地看着向导队和担架队。

  许多担架是门板做的,许多是新伐的树干做的,有些是结着绳网的老担架。担架员们的腰眼里,有的挂着小水壶,有的挂着水瓢,每人肩上挂着饱饱鼓鼓的粮袋子。其中有几个人的身上还背着枪。

  “他们还带枪?”陈坚指着背枪的问华静道。

  “那是河东来的,他们喜爱打猎,背的是土炮。可以打禽打兽,遇到敌人也能打!那个身材矮的,去年一个冬天打了四十一只野鸡、九十只兔子,大家称他是‘鸟兽阎王’!”

  “叫这个外号!”陈坚觉得奇怪,哈哈地大笑着。

  “他们总是喜欢给人起外号。”华静随口地应着说。

  “听说打仗,他们都很高兴吗?”

  “高兴极了!很多人听说打马家桥,饭碗一推就来了。他们高兴,我也高兴!”

  陈坚笑着,看到华静那股兴高采烈的神情和又朴实又漂亮的装束,心里不禁暗暗地赞叹道:“好个英雄勃勃的女人!”

  他叫人点收了支前队伍,对华静说:

  “你也高兴得没吃饱饭就出来工作的吧?到里面歇一歇!”

  感到有些疲劳的华静,随着陈坚走到院子里,坐到葡萄架子下面的凳子上,吃着茶,随便地谈着关于战斗动员方面的事情。

  架子上的葡萄刚刚开始结实,叶子长得很繁密,象篷帐一样,绿荫深浓地笼罩着半个院子。她来过这里,在这里和陈坚、刘胜他们谈过话,她那封给梁波的信,就是昨天上午在这个葡萄架子下面,交到陈坚手里的。

  陈坚到屋里打电话的时候,不知是什么缘故,华静的心头受了突然的触动,眉梢轻轻地皱了两皱,脸上微微地发起热来,惶惑地沉思着,神情上显得有些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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