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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六


  几个学生回到那个昏迷的人身边,又用湿手巾给他敷了几次。额上的热度消退了,可是,他嘴里含糊地咕哝了几句什么,翻了个身,又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其实,这似乎昏迷的人,并未沉睡,他虽然闭着眼睛,却竖起耳朵在听着周围的动静。这是一条毒蛇,他的一切伪装,无非是为了骗取信任,以便从集中营里探查地下党的线索。不过,此刻他的心里一点也不轻松,被派到集中营里来,在政治犯里进行破坏活动,简直是拿生命在刀口上进行赌博。

  夜深了。化名为高邦晋的他,却不能入梦。两年来,在特别顾问的指点下,他像一头最机警的猎犬一样,接连几次追踪过共产党人。一次次的斗争,远比他从前学过的“心理作战学”复杂艰险得多;每一次的对手,都是些不易理解的,难以对付的人。在同伙里,他的确比普通的特工人员高强,否则,这一次便不会起用他了。可是,这并不能增强他的信心,因为在他心里,始终无法解答这样一个问题:即使是美国特务的精密策划,一次次的斗争,却失败得愈来愈惨!在他初露头角的那一回,虽然千方百计把甫志高弄上了钩,可是许云峰一出现,竟毫不费力地识破了特务机关的全部诡计,连眼看到手的陈松林也给溜了。接着,他又伪装工人到长江兵工总厂干了一整年,却一点收获也没有。徐鹏飞要他装成地下党员到“刘庄”去活动,对象是孤零零的一个刘思扬,特别顾问还一再指示了突破方向:利用对手受不得委屈的知识分子情绪,可是,结果还是失败了。若不是守在刘庄外面的便衣特务发觉得早,刘思扬差点冲进嘉陵江泅水而去了。他不敢回想当时徐鹏飞圆睁的怒目,和那一阵令人寒心的狞笑。这一次,实际上是带罪图功,所以他更缺乏信心。到集中营里冒险,周围都是共产党,难保不落得一个身败名裂的下场。想着自己的任务,他一阵阵地周身战栗。他觉得,这种缺乏信念的情绪,并不是他个人特有的,连徐鹏飞,连老奸巨猾的特别顾问,也难免没有类似的情绪。一次次的周密计谋,初时仿佛大有希望,结果却是一场空!只不过美国佬和徐鹏飞从来不承担责任,每次惨败,都归咎于下级在执行中的错误。

  这一次,他的任务更艰巨了,不仅要接近集中营里共产党的领导核心,而且要找出他们和地下党的联系。这是徐鹏飞在和谈期间准备的一套对共产党的突然打击失效以后,美国佬针对变化莫测的地下党的活动,重新部署的新行动。这次行动的特点是悄悄调查,掌握情报,然后突然打击地下党的领导机关。找寻监狱党和地下党的联系,被认为是发现地下党领导机关的一条捷径。谁知这桩艰难的任务,又落在他的头上。

  前些时候,接到黎纪纲从美国寄来的信,看了那张穿着笔挺西服的照片上微笑的面容,心里曾泛起一阵酸溜溜的滋味。此刻,置身在这凶险的漩涡里,忆起幸运的黎纪纲,不禁又出现了羡慕和忌妒的情绪……第二天早上,昏迷的高邦晋渐渐醒转来。他用一种新来者常有的陌生眼光,打量着新的环境。突然,他好像被什么东西螫了一下似的,挣扎着,哼着,想离开他躺卧的铺位。“老高,不要起来嘛!你就睡在这里呀!”

  学生都跑过去,照顾他,搀扶他,要他躺下,他却用力挣扎着,想坐起来。

  “我不能睡在这里,”他固执地说:“让我起来!”“为什么?这里才避风呀!”

  “你还在流血,不能感冒。”

  “我不能睡在这里!”他指了指满屋的人,像受了侮辱似的愤然地说道:“我穿这么多衣服,同志们却穿着单衣,睡在门边。”

  “门边风大。”

  “同志们穿单衣都能睡,我也能睡。”说着,他硬要从楼板上爬到牢门边当风的地方去。学生们拗不过他,只好搀扶着他离开屋角的铺位。

  “把毯子带过去。”

  “枕头拿去……”

  “谢谢同志们,我不要。”高邦晋固执地说:“我不能只图自己舒服,让大家在门口受凉。”

  他把同志们送他的东西,一一退回去,什么都没有留下。最后才在大家友善而略带责难的目光下,勉强收下了一个破枕头。他笑了笑,感谢着众人的好意。他把枕头放在余新江和三个学生的铺位之间,脱开搀扶他的几只手臂,缓缓躺卧下去……

  睡好以后,他睁大眼睛低声地责问学生们:“我的话你们全忘记了?”

  三个学生象答不出老师指定的课题似的,无言地低下了头。

  “受点伤算得什么!这里谁没有受过刑?难道值得夸耀,值得特别照顾吗?你们没有看见,多少人受刑,多少人牺牲……”

  “老高同志!”有人插嘴说:“学生们是好意。受伤的人,应该受到大家的照顾。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哦——”他略带歉意地说:“我当是他们胡乱吹嘘,不知道是大家出自阶级友爱……但是,我还要说一句,同志们过于爱护我了。”

  说完话,一阵伤口巨痛的表情,出现在他脸上,迫使他伸手护住石膏裹住的左腿。学生们紧张地望着他,担心地问:“伤口又发炎了?”

  “没有什么。”高邦晋似乎比关心自己更多地关心着学生,他告诫他们:“……到了新的地方,首先要冷静的观察,分清敌我,不要随便讲话。”

  他的声音虽然很低,但坐在他旁边的余新江依然听得清楚。这就引起了余新江对他的注意。

  他对学生说完话以后,闭上了嘴,合眼休息,没有找谁说话。下午放风的时候,他谢绝了学生们扶他出去走动的好意,独自留在牢房里,勉强把身体移向签子门边,把箍着石膏筒的左腿倚在墙边,默默地静望着窄狭的地坝——那块各室轮流散步的小天地。

  他凝望着一间间牢房依次放风,依次收风。晚饭吃得很少,吃过饭又一动也不动地躺在门边,独自凝望着暮色苍茫的天空。

  晚上点名以后,他一声不响地爬回自己的铺位,倒头便睡了。

  一连几天,新来的人,都是这样。除了偶尔和学生低声讲几句话,和谁都不深谈。余新江一再观察着新来的人,也沉默着,不急于和对方交谈。

  这天上午,他突然被提出去审问。晚上,被架回来时,神情有些变化。

  夜里,新来的人竟自久久地不能入睡,偶尔,还传出一声轻微的叹息。

  余新江被身边不断翻身的人惊醒了。过了好久,才低声问那辗转不安的人:

  “老高,这里有你的熟人吗?”

  对方最初没有回答,仿佛他在考虑这句问话包含着什么意思。过了一阵,他才模棱两可地说:“可以说有。也可以说没有。”

  余新江沉默了,没有再问。

  过了一会儿,又听见高邦晋说:“我认识的人,不知道是否在这里。有的人我知道他,他未必知道我。”

  “你认识谁?”

  “你知道许云峰吗?”

  “原来关在隔壁。早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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