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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三



  在血泊里挣扎着,黄将军勉强把手伸进衣袋,再也无力把手从衣袋里抽出来。前些时候,从他听说杨虎城将军和小萝卜头全家已经被害以后,便知道了自己的命运,他把共产党人送给他自卫的武器,带在身边,准备必要时,搏击敌人。

  却没有料到,狡猾的杨进兴躲在背后,突然射击。黄将军困难地昂起头来,口里流着鲜血,全力吼了一声:“消灭国民党法西斯……”颓然扑倒在血泊里。

  杨进兴冷冷地笑着,把黄将军的尸体踢翻,提着还在冒烟的手枪,从血水中拾起黄将军的礼帽,拍拍帽上沾染的尘土,斜戴在头上;又提起黄将军毫无知觉的手臂,扯下那只黄亮亮的金表,金表嗒嗒地响着。刽子手把表拿到耳边听听机械的响声,把手枪往腰间一插,伸出左手,套上带血的金表。回过头来,他恶狠狠地盯着跟在身旁的副手,从鼻孔里哼出野兽般的嗥叫:

  “看见他回头,你为什么不补枪?脓包!”

  偷偷躲在竹丛后边观察现场的陆清,手上操着一部照相机,忽然露面了。按照特务的规定,所有被害的人,都要拍摄照片,上报台湾;重要人员的现场照片,更要报送蒋介石亲自审阅。

  凶手翻动着黄将军正在冷却的遗体,准备拍照。黄将军僵直的右手,插在衣袋里,杨进兴用劲拉了出来,寒光一闪,他不由得退了几步,额角上冒出冷汗——黄将军临难时,手里竟紧紧握着一柄锋利雪亮的匕首,一柄来不及刺进凶手胸口的匕首!

  头发苍白的华子良,挑着一担乌黑的煤炭,跟在看守特务后面,离开煤窑,慢慢走上去白公馆的公路。除了到磁器口挑菜,他每天还要到中美合作所煤窑挑一两次煤炭。这座特务专用的煤窑,就在渣滓洞附近的公路旁边,离白公馆也不远,正处在两座集中营之间。有时,特务懒得走路,就叫华子良独自去挑,特务只在山头上守候。华子良却像一只在笼里关惯的鸟,有特务监视也好,没有特务监视也好,去去来来都是目不旁顾,更没有丝毫越轨的行法。到后来,特务常常放心地让他独自去来,甚至连到磁器口买菜,特务也常常自去赌钱喝酒,让他单独把菜挑回。不过近来形势变化了,他每次往来,都被特务跟着,不像前些时候那么自由。

  天气很冷,满天的浓云压在山尖上,北风阵阵呼啸。满挑煤块,压得华子良脚步蹒跚,不断喘气。他敞开胸前的衣襟,露出褐色的皮肉和瘦得连一条条肋骨都数得清的身躯,胸膛上的汗水一滴滴地往下淌。

  走了一阵,来到松林坡的山脊。在公路的岔道口上,特务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回头说道:“休息一下。”

  华子良应声放下满挑煤炭,也在路边的石岩上坐下来,把破帽子接下来当作扇子,扇着胸膛。特务摸出一支烟,独自吸着。像往常一样,谁也不说话。

  华子良的心里,一刻也不平静,他正忧虑着一个严重的新情况:几个月来经常和他见面的渣滓洞的那个“看守员”,今天又没有来押运煤炭,代替他的是一个新来的特务。过去,当他还未作厨工的时候,渣滓洞和地下党的关系,是靠那个由地下党安插进去的“看守员”借休假日出去联络,到他作了厨工,进出比那不能经常出入的“看守员”更方便,所以磁器口联络站建立以后,到联络站的联系,就改由华子良承担了。他利用挑煤的机会,又可以和渣滓洞的那个“看守员”经常见面,传递情报和意见。可是从昨天起,这个“看守员”却意外地没有出来,这使华子良深深地感到不安。时机十分紧迫,如果和渣滓洞断绝了联系,那是不可想象的事。他觉得那位“看守员”被敌特识破的可能性很小,因为他一贯谨慎小心;最大的可能,就是遇到了敌特最近采取的换防措施,突然把他调走了。可是,这样一来,不仅华子良准备带给渣滓洞的几柄匕首交不出去,而且今后和渣滓洞的联系也会完全中断。更严重的是渣滓洞约定要告诉越狱时间,现在竟无法再得到这个关键性的情报了。

  公路上走来一大群人,渐渐近了,都是特种警卫部队的,背着铁锹、十字镐,走到岔道口,又向松林茂密的山上走去。领队特务看见白发苍苍的华子良囚服上的蓝色三角形符号,立刻诧异地问:

  “犯人怎么出来了?”

  正吸着烟的特务应声回答道:“是个疯子。”

  “哦。”对方漫应着,从山脊往远处望去,“梅园那边又在开会?好多小汽车!”

  看守特务点点头,也问道:“你们到哪里去?”

  “戴公祠。紧急任务。”

  大群的特务,沿着公路向松林中渐渐走远了。就在这时,不远的山坳附近,从密林间传来了几声低闷的枪声,接着,又响了两枪。看守特务望望响枪的地方,回头喝道:“走!快点回去。”

  刚刚回到白公馆,放下满挑煤炭,华子良就被看守长杨进兴叫去。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出来办伙食?”

  华子良木然立着,没有回答。

  杨进兴狞笑着,得意地望望手上的金表,又问:“你知不知道,共产党要来了?”

  华子良脸上毫无表情。

  “共产党来,对你没有好处!”杨进兴指着自己:“我当司令,上山打游击,懂吗?你跟我走。”

  等了一阵,看见华子良没有话说,杨进兴突然吼叫起来:“不准疯疯癫癫的!要是三心二意,老子马上枪毙你!”华子良一动也不动,像个泥塑木雕的哑巴。

  “我们游击训练总部,有几十万大军,不怕共产党来!我委你当反共救国军的军需,跟老子走。听见没有?”“当官呐?”华子良用莫名其妙的声音应答着,仿佛什么也没有听懂。站了一阵,他摇摇摆摆地走回厨房,照常烧火煮饭。直到晚上,他才独自回到牢房去。

  半夜里,牢房里的人们都睡熟了。只有和华子良躺在一起的齐晓轩,并未入睡。他正默默地思虑着许许多多的问题。贵阳解放,向大西南进军的人民解放军已经入川,一路从川北直趋成都,一路从川东直趋重庆。从川东进军的二野部队,已经越过白马山飞速前进,重庆的解放将大大提前。在这种情况下,齐晓轩更加冷静而谨慎。因为任何侥幸都是不可能的。稍一疏忽,便会带来惨重的流血牺牲。象临战的指挥员,象掌握全局的严肃的决策者,齐晓轩心里没有那种当局者迷的惶惑急切之感,相反地,他纵观全局,象善战的棋手一样,每投下一颗棋子,哪怕是走动一个小卒,也考虑到如何带动全局。但是,情况千变万化,杨虎城将军全家,小萝卜头全家,住在楼上的黄将军,——被害了,九岁多的小萝卜头,几个月前被押往贵州,不久以前,又从贵州押回,在回到中美合作所的当夜,就惨遭杀害。昨天又听到渣滓洞一批同志和江雪琴的牺牲。牺牲虽是早已意料的事,但是心中的苦痛仍然难以摆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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