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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第四章 夫妻·战友

  彭其将军决心砸烂钢琴,邬秘书领命去找锤子以后,他有点后悔了。心中感到一种痛楚,像沾着滚油似的,不仅不能甩脱,而且在慢慢化开,烧灼着将军的心,那颗在战火中熔炼出来的、比钢铁还硬的心。他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的火,难道这琴声与将军心中的大事有什么直接的联系吗?难道琴声一断就能使敌人的喧嚣也随之了了吗?心中容得下十万个儿子(他的战士),难道就容不下一个女儿吗?他从一个沉重的磐石底下挣扎着抽出那颗心来,也这么偶然地想一想被他遗忘的家事和那些可怜的亲人。

  他是一位将军,他同时也是一个父亲。二十二年前,在东北一个简陋的城郊农舍里,孩子的妈妈生下了女儿,用一件缴获日本人的旧军毛毯裹上。孩子的爸爸骑着马从前线回来,准备召开作战会议,在指挥所这头踱到那头,那头踱到这头,一会儿坐在火边扒着地上的柴灰,一会儿仰卧在炕上望着屋顶出神。警卫员先后三次向他报喜,他都是“唔”一声过去,好像这孩子与他是没有任何关系的。直到第二天把会开完了,他又要出去了,这才用短刷子一般的下颊去把那闭着眼睛的孩子碰得哭了几声。孩子妈妈问起名字的事来,他没有时间考虑,随便说道:“要准备打回老家去了!离开湖南快二十年,不光没有死,还能带个孩子回去,真不错,就叫她湘湘吧!”从那时起,一直到全国解放,在华中一个大城市定居,孩子是怎样长到能爬凳子的,他心中无数,好像只过了一夜就什么都变了,孩子也就能爬凳子了。尽管这是惟一的孩子,但父亲曾经关心过她多少?自小以来就烦着她,对她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出去!出去!”

  现在,她是怎么混到大学毕业的,爸爸也不知道。好像所有的孩子都是这样长大的:一眨眼她就走路了,一眨眼她就背书包了,一眨眼她就比妈妈还高了,再一眨眼,也许她已经飞到什么遥远的地方去了。彭司令员目前正处在最后一次眨眼的时候,又是那么不平常的时候,却要做出这样的事来,用钉锤去捶她的心。何苦呢?他后悔了,他在内心很想把秘书叫住,叫他不要去砸了。但这一点他是无论如何做不到的,就同一颗炮弹射出了炮膛,再想收回是做不到的。必须让它去爆炸,落在哪里就在哪里爆炸,尽管那里摆着将军最心爱的一盆花。从他在红军当连长时开始,就因为这个性格使他获得了许多次看来毫无希望的胜利。这个性格随着他职务的上升而稳定下来。已是老年的人了,怎么能改变他从一生经验中凝成的个性呢!他什么时候都没有忘记他是一个军事指挥员,对待任何一件小事都联系到指挥千军万马的战役。湘湘如果是懂事的孩子,应该原谅她的爸爸。

  孩子的妈妈推门进来了。

  “早点休息吧,天天这样……”

  他没有做声,也没有看他的妻子,半卧在藤睡椅上,望着那墙上的电灯开关。右侧茶几上有一只景泰蓝烟缸,烟缸里躺着七八根只烧了三分之一的中华牌香烟,还有一根点着的带着半寸烟灰在冒烟。许淑宜见房里空气不好,艰难地走到窗前,拉开帘子,把窗户打开一半。

  “钢琴已经锁了,钥匙我拿着,再不会吵你了。”许淑宜把钢琴钥匙亮给他看。

  他没有做声,只深深地吐了一口气。

  “你每天这样怎么行啊!”许淑宜坐下说,“唉!我的腿又不争气,陪你出去走走都不行,你自己去散散步吧!”

  “不,”彭其摇摇头说,“不要叫别人看见我这副脸。司令的情绪会影响部队。”

  “你这样下去怎么办呢?”

  “怎么办?等着他们来吃掉我。”

  “唉!”许淑宜无可奈何地摇着头说,“你呀,你就是那个脾气改不了,见什么不对就要说,不该你关心的你要去关心。这一回,可真是要好好接受教训了!”

  “你不要提这个,不要提这个。”彭其有点烦躁,“脾气,我知道,我是吃了它的亏。但是,我不能改,我改不了。参加革命四十年,我都是这个脾气,都过来了,惟独今天就过不去……”

  “现在情况不同了,你还照老规矩办事。”

  “什么不同了?党还是那个党,军队还是那支军队,人还是那些人。”说着,他沉思起来,喃喃念道,“是啊!有一点不同了,现在没有战争,敌人隔得远了!”

  “你跟我说句实话,你到底是不是想夺吴法宪的权呢?”

  “我……唉!”他深深地叹一声,无尽冤情不知从哪里说起,“你跟我在一起二十多年,难道还不知道我的为人?自己去争点什么,抢点什么,我当小孩子的时候,就知道情愿自己吃点亏。二十年苦战沙场,近二十年和平司令,我哪一回把危险让给别人,把好处留给自己?你叫那些跟我一起出生入死打过来的老头子说说看嘛,彭其是个什么样的人?我还真是敢说一句硬话:行得正。”他闭上眼睛,委屈地摇着头,“可就是叫你坐不稳啊!”又坚毅地抬起头来,“我为什么要提那个意见?我是为空军着想啊!靠搞卫生出名,华而不实,形式主义,影响全军全国,为害不浅啊!要不要总结一下教训?可不可以拿到会上来谈谈?共产党嘛!唯物主义嘛!存在缺点怎么不能说呢?说了为什么要挨整呢?”

  “你们到底是不是想罢吴法宪的官?”

  “这……唉!这从何说起哟!”他焦头烂额,有苦难言,“吴法宪是……他的官,我们能罢得了吗?”

  “那……林副主席为什么说你们是罢官夺权呢?”

  “这……我直到今天也跟你一样,不知道那为什么是罢官夺权。但是,我没有权利否定林副主席的话,也不敢猜测林副主席为什么要那样说。我在主观上从来不想反对林副主席。”

  “你在北京怎么不找林副主席谈谈?”

  “你想得好天真啰!”

  “给林副主席写封信去?”

  “没有用,没有用,”他连连摆手,“你不懂,不懂啊!”

  “那……那怎么办呢?我看你天天这样,会熬出病来呀!”

  “唉!我这个病已经上了心,没有办法治啰!就是不算我的账了,我的病也不会好的。我担心我们党,我们军队……唉!一个人想的事大多!”

  “你不要想那么多嘛!我们自己想的也不见得对。”

  “是啊!当初我要是不想那么多,也就不会有现在这些苦恼了。”

  “以后接受教训吧!”

  “不行!等不得以后哟!光是这一回就过不去啦!”

  “不是要你回来主持工作吗?”

  “这是政治家的安排,懂吗?政治家的方法曲折多变,不像我这个打仗的,通!炮弹出去,不能拐弯。在这样一个运动当中,叫我带着一个错误尾巴主持工作,我管也不好,不管也不好。管错了,错上加错,不管,也是错上加错。无论我怎么样,都是完蛋。”

  “不会像你这么说的吧!我们党在历史上哪有过这样复杂的时候?一个党员,只要对党忠诚,不是有意干坏事,错了,下回改正嘛!怎么会……”

  “你不懂,你不懂,这是新时期的新政治,不像过去了,你还看不出来吗?你呀!……你呀……”

  许淑宜低下头去,默认自己是不懂的。彭其望着她,坚硬的眼光变得柔和起来。他想起,她,一个充满热情的女学生,勇敢地离开父母,从遥远的江南,历尽艰险跑到延安去,到那里学着搞政治。那时她居然能说服一字不识的农村妇女参加抗日工作,人家都很信任她,把她看成了不起的人物,把她当成做人的老师,把她假定为共产党和八路军的具体形象。她先后引导十几个妇女跟她走上同样的道路。后来她还当过一个科学研究机关的党委书记,领导那些戴眼镜的和秃了顶的知识分子,给他们讲政治,给他们谈国际斗争,给他们当中的积极分子上党课。他们也很信任她,并且尊敬她,有不少青年人是在她签字的党委批准下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开始了他们自己的新的政治生活。她是一个这样的人,干了二十多年政治工作的人,到头来却不懂政治了。她那二十多年快三十年的政治生涯是怎么过来的呢?难道是糊里糊涂让脸上爬满了细纹不成?

  许淑宜打断他的思路说:

  “你知道,你的心烦意乱,影响到全家哩!”

  “我知道,没有办法,难为你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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