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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第八章 公审大会

  空四兵团直属队今天在大操场召开公审大会,通知的开会时间是下午两点半,除留下值班和值勤的人员以外,其他人一个也不准缺席。

  从两点一刻开始,队伍从各条主要道路上开来。每一支队伍的前面都由一名大个子兵举着一块毛主席像牌引路,跟着像牌的是密集的语录牌。此外,每人还有一块忠字牌,与军用水壶交叉斜挎在身上,走起路来,那忠字牌有节律地发出啪啪啪的响声。

  位于大操场一边的露天舞台经过了一番布置:眉檐上写着“敬祝伟大的导师伟大的领袖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寿无疆”的红底黄字标语。侧联是“大海航行靠舵手,干革命靠毛泽东思想”分列两边。红色金丝绒的中幕上挂着巨大的毛主席画像。惟有能表明大会性质的,是用绳子穿白纸写黑字的那块横联,简单写了四个字:“公审大会”。

  军队开会是最准时的,两(原文为“七”,似误。——校者注)点二十八分,司令员、政委、参谋长、政治部主任、工程部长、后勤部长等主要首长从休息室走出来,按职务等级在主席台上就坐。主席台上的阵营如此整齐,这是不常有的,可见对这次大会的重视。怎么能不重视呢?这是一次捍卫毛泽东思想、严惩阶级敌人的大会呀!此类事情上面抓得很紧,要求很严,谁也不能怠慢。

  政治部主任宣布开会。全场起立唱《东方红》,由于这位主任从来没有学过音乐,调子没有定好,拍子也打得太不高明,因而唱得很混乱,但都很认真。唱完歌以后便是敬祝那一套,然后才由陈镜泉政委简短地讲了几句关于大会意义的话。公审开始了,兵团军事法院院长走上台来,手里拿着一大叠子材料。他首先威严地喊了一声:

  “把罪犯带上来!”

  喊声刚落,一队全副武装的战士每人押一个罪犯从化妆室走出来,在台口下面站了一横排,点点数,整整十名。

  这时候,台下吼声四起:

  “谁反对毛主席就打倒谁!”

  “谁反对林副主席就打倒谁!”

  “念念不忘阶级,斗争!”

  “念念不忘无产阶级专政!”

  “……”

  罪犯们在挥舞着拳头的怒吼声中低头站着,面孔看不清楚。每人胸前挂着一块硬纸牌,写着他们的名字和犯罪性质,除了一人写着“行凶犯”以外,其他全部是“反革命犯”。他们在被捕以前都是军人,其中多数穿的是战士服,少数穿着军官服。帽徽和领章当然早就摘除了,一律不戴帽子,有的还剃了光头。

  法院院长开始宣读他们的罪状,他呆板地念道:

  “现行反革命分子张兆武,男,现年十九岁,家庭出身贫农,一九六六年三月入伍。张犯思想极端反动,一贯拒绝学习毛主席著作,仇视毛泽东思想,因散播反动言论,恶毒攻击伟大领袖毛主席,受到群众的批判斗争。张犯不但不思悔改,反而变本加厉地攻击毛泽东思想,并疯狂地当众撕毁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画像……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十年,开除军籍。”

  宣判完就押下去。在押走之前,背枪的战士抓住罪犯的头发、强迫他把头抬起来,而他的背仍旧被压得弯拱着。这时,站在前面的人可以看清他的面孔。他不但年轻,简直是一脸的稚气,也许他来自一个什么偏僻的山区,因而泥土气息特别的足。他的家里,门头上一定还挂着光荣军属的牌子,早几天,当地群众还肯定向他的军属父母拜年了,现在,双亲正在等他的五好喜报呢!而他却是一个反革命分子,一个可恶的囚犯。劳改十年出来时,那脸上的稚气肯定该消失了。也许他在劳改营仍不知悔改,继续作恶,那么,又得加刑,加得两次,这一辈子就完了。可恨的罪犯,谁叫你自作自受呢?谁叫你死守在偏僻的山区,不早出来见见世面呢?你怎么不多读点书,也像江部长一样,透彻地认识当前的革命呢?你活该!谁也没有蓄意陷害你,包括那位宣读判决书的法院院长,他的心是公正的,他是按照有关的法律办事的。

  那些誓死忠于毛主席的干部和战士们,用惊雷般的口号声把这个罪犯打发走。他们喊道:

  “谁反对毛主席就砸烂谁的狗头!”

  “打倒反革命分子张兆武!”

  “誓死捍卫毛主席!”

  “……!”

  法院院长又念道:

  “现行反革命分子李小毛,男,现年十八岁,家庭出身工人,一九六七年二月入伍。李犯在新兵营集训期间,用枪刺朝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光辉画像刺去,以发泄其刻骨仇恨,……依法判处有期徒刑八年,开除军籍。”

  “现行反革命分子孙阿苟……”

  坐在主席台上的陈镜泉政委心里在想着一个问题:为什么一方面是大歌大颂毛主席的光辉功绩,大树毛主席的最高威信,大学毛主席著作,大力开展忠于毛主席、忠于毛泽东思想、忠于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三忠于”活动;而与此同时,反对毛主席和毛泽东思想的人突然变得这么多了呢?在部队开展“三忠于”教育,就是为了使每一个战士都提高觉悟,解决好正确对待毛主席的问题,却意外地冒出这么多恶毒的反对者来,这是什么道理?难道是宣传的还不够?难道是运动的声势还太小了,因此这些人还不知道这个问题的利害?不是,肯定不是,目前全兵团所有部队,都做了忠字牌背在身上跑,都实行天天读、早请示、晚汇报,只要在连队生活一天,哪怕你是另一个世界来的人,也应该懂得当前的气候了,除非你是死了的人。这些反动的家伙为什么那样难改造?他们的骨头是什么东西做成的?是铁做成的也应该在火热的群众运动中被熔化。他们为什么对毛主席怀着那样刻骨的仇恨呢?是曾经杀了他的父母?是剥夺了他一生的幸福?是前世结下的冤仇?不是,不是。他们都是工人和贫下中农的孩子,连队开忆苦思甜会,他们都有苦可诉,有甜可思。那么,他们是疯了?真是疯了就不应该判刑,而应该进精神病医院给他们治疗。但事实上他们都不是疯子。对这种奇怪现象,谁能解释清楚呢?哲学家行吗?心理学家行吗?当然,目前有一种现成的解释,就是“阶级斗争正在日益尖锐、复杂、严重”。这实际上是讲的现象,不是原因。还有一个解释法,“革命人民越是热爱,阶级敌人就越是仇恨。”这也不叫做解释,因为这些罪犯原来并不是阶级敌人,而是我们信任的对象。也还可以这样说吧?“这是国际国内阶级斗争的反映,是旧社会遗留下来的剥削阶级意识形态在腐蚀青年,使少数意志薄弱者被资产阶级争夺过去。”是的,是的,肯定是争夺过去了。但资产阶级怎么那样厉害呢?我们的宣传品那样多,我们的政治教育抓得那样紧,就算是刚从农村来的青年,农村目前也在跳“忠字舞”,竟未能把他们教育好,反而让资产阶级从我们手上抢走了!政治思想工作真难做啊!陈镜泉政委搞政治工作已经三十年了,从来没有遇到过现在这样的难题。他回忆起解放战争的时候,只要把忆苦教育一搞,只要说明解放以后将实行“土地还家”,那些一字不识的农民就立刻变得无比英勇,死都不怕。就凭着那比较简单的政治思想教育,竟打出了一个新中国。现在是怎么回事呢?也许老一辈的政治工作者已经无能了?他们起作用的时代已经过去了?陈政委不禁产生了莫名的悲伤,他觉得自己是瘫软地坐在那里,对于下面的宣判,很少听清内容。他痛恨那些愚蠢的罪犯,也恨自己的无能。这些犯罪的战士和干部都是他的部下,他有责任把他们教育得不犯罪,但他没有做到,他受到一种责任感的严厉谴责。他应该原谅他们,下令不给他们判刑,教育教育,使他们以后再不犯了。但他没有那样大的权力,就算法院院长能够听你的,你自己总有一天会要代替他们受刑,你有那样的勇气吗?他知道自己没有勇气,所以他感到瘫软无力。

  宣判在继续进行,又是一名战士,二十岁,贫农出身。罪名是,他把毛主席画像扔在地下,用脚去踩。他的刑期是六年。当院长宣读完以后,他自动抬起头来,当众大喊:“冤枉!”这喊声立刻被怒吼声压下去。战士把他推出会场,他这不怕死的,竟一边走一边高喊:“我冤枉哪!我冤枉哪!我冤枉哪!我不反对毛主席啊!我不敢反对毛主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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