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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第十九章 斗争会

  几个青年架着一个用麻袋套着上半身的穿蓝色呢裤的人走进了一间小房,他们解开绳子,将麻袋取掉,彭其露出脸来。又有一个青年把塞在他嘴里的毛巾抽掉,说声:“在这里呆着吧!”便都出去了,门外有挂锁的响声。

  彭其站在原地,将这间房子打量了一下。这是一个大约为十六平方米的正方形小房间,里面陈设简单,一张单人床,一张写字台,一把藤椅。床上的被褥都是军用品,很干净,有两个枕头。桌上有一盏台灯,一个墨水瓶,一支蘸水笔,一支铅笔,一个烟灰缸和一个喝茶的瓷盖杯,桌脚边地上有一只铁壳热水瓶。回头一看,见门背后挂着一黄一白两条崭新的毛巾,联想到洗脚的需要。又见床底下原来还放着拖鞋一双。房子只有一扇窗户,是钉了铁条的,窗玻璃用有色的书面纸贴得严严实实,不透一点光线,无法知道外面的景色。除了刚才进来的这扇房门以外,在斜对过还有另一扇门。彭其好奇地走去把那扇门拉开看了看,里面是卫生间,有抽水马桶、澡盆和脸盆。他想,这大概是一个什么招待所。但又有点不像,因为招待所里面凡属有卫生间的房间都是给高干住的,陈设不会这么简陋。他走出卫生间,坐到藤椅上,随便拉开写字台的抽屉看看,见里面放着一个纸包,解开来看,是茶叶,还是比较高级的一种。

  看了这一些情况,彭其觉得奇怪了,为什么要安排得这么舒适,招待得这样周到呢?难道绑架者并无敌意,而是为了保护你吗?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个地方的造反派对待走资派是这样殷勤的。他推想了各种可能,最后想到:是不是陈镜泉布下的计策?大概他知道有人要来揪斗你,为了遮人耳目,安排了一幕绑架的戏剧,私自把你藏到一个隐蔽的地方,一面对外宣布彭其失踪,一面暗地派人保护,以避开这一段风浪?他越想越觉得这种可能性很大,因为还有绑架过程也能证明这一点。那么准确,那么周密,那么了解内情,整个行动利利索索,没有丝毫误差,肯定是高明老练的人在暗地里布置和指挥,绝非一般喊喊叫叫的造反派所能做到的。

  “是啊!到底是死结同心的老战友,有感情啊!”他不禁为之慨叹,从浏阳共产的友情想到当前的互相处境,眼眶湿润了。四十年坎坷道路,四十年风火硝烟,多少次在患难中同舟共济!多少次为共同胜利举臂高呼!多少回服从组织需要各奔一处,又多少回在行军路上意外相逢!天南地北心心相印,两个麂皮荷包一直保留到今。在一起无话不谈,你心就是我心。由于性格不同,常有摩擦,一硬一软,相辅相成,总是不能分歧到三天以上。即便是现在,眼看大难临头,谁也不敢来同情相助,只有他敢冒这极大的风险。你预先为什么不暗示一下或干脆说明呢?不不不,你是对的,你想得稳妥周到,你是细心人。但是,躲过了今天能躲过明天吗?躲到天涯海角也逃不脱如来佛的手掌心,只怕越躲越麻烦啊!你到底是怎样打算的?下一步又怎么办呢?你现在变了,有话喜欢藏在心里,那么谨慎小心,只做不说。恐怕你并不了解形势的变化呀!这一场斗争的目的你弄清楚没有?彭其是要倒的,谁也救不了的,谁来救谁就一起沉潭,你不能只念友情,不顾后果呀!何必要白白陪进去一个呢?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人隔两地,有话不能通,急煞人了!你是派谁在执行这项任务?那个人靠得住吗?他不会反戈一击吗?他可以传递一点消息吗?等等看,看看联系人是谁,还要察颜观色,看准了再下决心。

  有人在开锁,彭其切断思路,密切注意门口,等着来人。

  范子愚进来了。

  彭其暗吃一惊。

  来者虽没有行礼,但态度和善,仍旧称他为司令员,坐到床沿上,开始说明来意。

  “司令员,对不起你,我们搞了一个不礼貌的行动。”

  “不要紧,这不要紧。”

  “我们不是恶意,是为了帮助你,给你创造了一个比较安静的环境,你觉得还好吗?”

  “好,很好。”

  “这样,就不会有人给你打电话了,不会有那些啰里啰唆的事来缠你了,你可以专心专意地写交代材料。陈政委可能跟你谈了,北京对你的态度不满意,讲老实话,听说很不满意,你就住在这里好好儿想想吧!首先端正态度,要知道,这回不能蒙混过关了,北京是下了决心的,非要把问题搞清楚不可。你要看清形势,不要估计错了;还要认真想一想毛主席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方针,争取宽大处理,顽抗是没有好结果的。北京掌握了你们大量的材料,别以为用纸能包住火,包不住的,你不交代别人交代,态度好坏就看谁先谁后,谁讲谁不讲。就是这个意思,你现在先好好儿想一想,也可以写一写交代材料,抽屉里有纸。已经交代过的不要再写了,要写就得写新的。你看怎么样?”

  “好,我晓得了。”

  “生活方面有什么问题向我们提出来,有病也对我们讲,我们有办法给你治病。你喜欢喝茶已经准备了茶叶,在抽屉里。”

  “我看到了。”

  “那是开水,一百度。抽烟的问题,等一下就会给你送一条中华烟来。你也许很晚不能睡,可能要饿的,也会给你送来一些面包。其他还有什么要求就对我说,我们去办来。”

  “谢谢你,范子愚同志,你们对我很关心,对我太好了!我没有什么要求,只希望你多来跟我讲讲话,帮助我打开一点思路。”

  “那可以。”

  “对,对,人在困难的时候、要有人帮助。你们年轻,思想新,敏感,跟我谈谈,有好处,大有好处。”

  “那就这样吧!”范子愚站起来说,“再讲一次,我们是好意,不是害你,你一定要彻底交代,包括野心,行动计划,串联情况,最后的目的,所有这些都要交代出来,不然,北京会抓住不放,十年二十年也过不了关。惟一的办法是争取时间,早一点交代,有希望得一个宽大处理,要不然,革命几十年就完啦!现在这年头,可不管你资格多老,官儿多大。我走了,明天再来。”说完便开门出去,重新锁上了门。

  彭其听着听着,觉得有点不是味了,怎么能规定必须交代野心,行动计划,串联情况,最后目的呢?没有也要交代吗?难道要捏造一些事实便于他们把你打倒?哪有那样的道理!陈镜泉怎么信任范子愚这样的草头王呢?真糊涂啊!这些造反派是没有头脑的,既不懂政治斗争,又毛毛躁躁,只会乱冲乱打,做事是不管后果的,只图眼前痛快。左起来左得要命,唬他一下子就吓得慌了手脚。他们这种毛孩子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呢?陈镜泉啊,你真糊涂!要想办法与他联系上,提醒他不能这样搞,这些人会出卖你的。他们没有什么固定的信仰,也不讲情义,谁知会干出什么事来!

  他想定主意以后,打开抽屉拿出一张纸,不写称呼,也不写落款,只写了一句含含糊糊的话:

  我这个地方不好,会出鬼,会把大家都吃掉,赶诀让找回去。

  写好以后,又怕对方看不懂,为了把意思讲得更明确一些,又在“会出鬼”的前面加了“靠不住”三个字。看了一遍,还是觉得太含糊,陈镜泉如果以为光是地方不好,另外给你换个地方呢?是的,不能这样写,要重写一张。他趁点烟之便,就着火将写好的纸条烧了,另外又草拟一个稿子:

  我要回去,停止工作专门写几天也可以。这样做后果不好,在这个地方,人员环境都复杂,我不能好好写交代材料。

  写好以后,反复看了几遍,便放在桌上,静坐着思考。他把整个事件的前前后后详细回忆了一遍,包括在犯错误以前曾经同一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都尽可能翻出来,站在客观的立场上进行分析。无论怎么引申,怎么联系,也构不成有预谋有计划有组织的反党行动。但是他们无论如何不信任你,没有任何根据地怀疑你,硬要你无中生有写交代,写些什么呢?真像范子愚说的,去捏造事实吗?那不行,捏造事实会害了别人,会把与你相关的人都扯进去。为了一个人骨头软,害得很多人跟着倒霉、不行!彭其九死一生活到五十八岁,从来没有害过软骨病,要砍头可以,要低三下四顺着人家的胃口来不行。一是一,二是二,有什么交代什么,要罢官,要坐牢,要砍头,随你的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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