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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录音机转动起来,造反者的吼叫声和彭其从容不迫的说话声交替出现。赵大明把一本稿纸摆在面前,时而摘记一些有用的内容。

  听着听着,他吃了一惊,立即按了一下录音机上的键钮,使它停住,再倒回去一些,重来。只听彭其的声音说出这样一句话来:“我找其他人串联过……”说得清清楚楚,一点也不含糊。大明记得,那天在斗争会上,无论怎么说,彭其也不承认找其他人串联过。大概只要不是傻瓜便应该知道,“串联过”这三个字等于是承认有组织、有预谋,他怎么会乱说一通呢!但这是录音机,不容置疑。

  大明用铅笔把这句话记在纸上,在下面划了一根很粗的横杠,继续往下听。不久,又有一段话令人惊愕。记得原来是这样说的:“……坐在一起开会,提的意见又差不多,看起来是像一个集团。实际上谁也没有通过气,你是你,我是我,各讲各的。一个人带了头,大家意见相同,就跟着讲了。”现在却变成了:“坐在一起开会,提意见,一个人带头,大家跟着讲,看起来是……一个集团。”这样一变,岂不是完全供认不讳了?赵大明把录音机停下,呆坐着沉思起来:这是怎么回事?是魔鬼的意志吗?多么可怕!

  录音机静静地躺着,好像为了保守机密而缄默无言。但它本身的性能正在暗示人们知道:只需要再有一部录音机,将磁带转录一遍,去掉一部分多余的句子和字眼,并把顺序按照需要调整一下,就会产生神奇的结果。这个游戏是很容易做到的,但能想出这种主意来的,却不是简单的人物。

  赵大明的头脑中轰的一声爆发了原子弹,疑问一个套一个,急速地产生了连锁反应,把整个的观念境界全部搅乱了。原来还有这样的事!原来这也是在革命!原来在那座披着金色阳光的庄严和神秘的大山之上还有这样黑暗的深沟!“哦……是这样!是这样!”他默想着,在房间里走动,“我以为生活是跟书上说的一样;我以为只有我的思想是不够纯真的,需要加紧改造;我以为我正在为着一个崇高的理想而投入了光荣的圣战;我以为越是高级的便越是光明磊落的;我以为我找到了生活的良友和思想的楷模;我以为我的克制和服从总应有一些价值;我以为我的敌人原是最丑恶者,我的首长是属于完美高大的一类;我以为人们都是忠诚老实的……”他到外间去,往沙发里一躺,把两手交叉抱在胸前,自嘲地笑起来,歇斯底里地摇晃着头。后来他停止了这种轻慢的举动,冷静下来,从合理的方面去想想。也许这是理直气壮的,因为“对敌人没有忠诚可言?”但他原来并不是敌人,是通过强加罪名才使他变成了敌人的性质。那么为什么一定要使他变成一个“敌人”呢?因为只有在他成了“敌人”的时候才能把他打倒。毛主席关于“实事求是”的教导和“惩前毖后,治病救人”的政策在这里被当作与现实毫不相干的理论了。他们到底是在遵循哪一个主义、哪一条路线、哪一种道德标准?他们难道可以不受任何约束地为所欲为?同是共产党员,有的人不许说话,有的人享有随心所欲的特权。这一无情的现实,那样鲜明地对比着,摆在赵大明的面前。

  乱了!乱了!联系到宣传栏的事,更加乱了!一个向来信奉宣传工作者的诚意的人,一旦发现自己遭到了捉弄,便将把过去的虔诚变成今天的愤怒。过程虽然是很短的,而变化却是惊人的。赵大明望着洁白无瑕的墙壁,吟诗般地说道:“昨天,我和你都是一样;今天,对不起!我要失陪了!生活在我的心灵上涂抹了复杂的颜色和曲折的线条!我是一个人,我不能和你一样了!”

  他不得不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恢复正常的理智,去进行那项“无产阶级司令部”交给他的光荣的工作。他冷静地思考着,像编剧本一样煞有介事地写着。从上午到下午,从下午到晚上,眨眼已经是第二天了。在整个的工作当中,他觉得自己置身在一出丑剧的舞台上。丑剧在反复地这样演着:一条癞皮狗,骑在一个美丽的姑娘头上,耀武扬威地在闹市中游行。狗向众人宣布,那姑娘是它的老婆,它怎样把她从野人驯养成家人,怎样用米汤和锅巴将她喂大,目前她怎样表示忠于丈夫,发誓绝无二心等等……赵大明一直觉得自己身体很不舒适,感到恶心,昏眩,脉搏跳得很快。他一边写着坑人的字眼,一边为受害者啜泣:当他冒着生命危险参加浏阳共产的时候,他那一分力量多么宝贵!当长征走过草地,红军只剩两三万人的时候,他活着是多么值得庆幸!当大军南下统一中华的时候,他这个纵队司令是多么不可缺少!当时日推移到今天,权力就是一切的时候,他活着便成了某些人的心腹之患。他的这一生啊!苦难多于幸福的一生!材料提前写完了,赵大明望着自己写下的那一个个肮脏的字,直想痛哭一场才好。他恨不得把这个材料连同录音磁带一起,点一把火烧了。但他知道,那样做,不仅纯粹是徒劳。还会把自己这个见证人也毁灭掉。他知道,这件事情的背景一定是很深的,主宰人绝不仅仅是江醉章。他知道,那个强大的对手既然可以把彭其一口吞下去,那么,附带着吞进一个小小文工团员并不难。他懂得了:头脑要复杂一些,再复杂一些,千万不可幼稚,不可轻举妄动。他苦苦地寻思着战胜邪恶的办法,急得在两间屋里团团转。江醉章不知什么时候会来,他一来,一切都迟了。屋里的空气为什么那样龌龊?闷得人只想把胸膛扒开来。不管他的禁令了,无论如何也要打开房门换换空气,否则会憋死在这里。他把房门一拉,正好看到范子愚站在门口,冷不防吓了一跳。心里想:“是不是江醉章叫他来监视我的?”范子愚也显得有点吃惊,一边跨进房门一边问:

  “你怎么在这里?江部长呢?”

  “江部长不在。”赵大明堵在门边,明显地不想让他进来。范子愚已察觉出一些蹊跷来了,伸长脖子往里间瞧,并不顾赵大明的阻挡走了进去。赵大明只得退一步挡在通往里间的门口,慌忙说:“有什么事告诉我吧,等部长回来了,我马上转告。”谁知范子愚根本不理睬,他已看见了里间那张写字台上的稿纸、钢笔等物,脸色有些异样地硬把赵大明扒开,要往里走。赵大明只好摊牌了。

  “老范,实说了吧!江部长把房间让给我在这儿工作。”

  “什么工作搞得那么神秘?”范子愚说着,还是想进去。“你不能进去。”赵大明干脆把通往里间的门关上,严肃地说,“江部长规定,按保密条令办事,不需要你知道的,请不要看,也不要打听。这并不是不信任,是为了斗争需要。”

  “我也在写材料,怎么就没有规定要保密?”

  “你?你写什么?”

  “记录、整理斗争彭其的录音磁带。”

  赵大明一听,愣住了。这是怎么回事呢?为什么要搞两套?“你整理好了吗?”他问。

  “嗐!”范子愚说,“好几个人忙了一夜,算不了什么整材料,只是把彭其的交代记录下来了。”

  “带来了吗?”

  “带来了,想给江部长看看,要他点头,才能把磁带洗掉。”

  “为什么要把磁带洗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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