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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三


  第二十四章 感情·理智

  五月的北京不冷不热,而徐秘书受不了。他在几小时之内从南方海边飞到北京来,气候整整相差一个季节。单纯是冷热的变化只要多穿点衣服就行了,最要命的是湿度变化之大使人无法适应。昨天上午在南方上飞机,他穿一件单军装还汗流满面,因空气潮湿,全身没有干过,而且总是感到脸上、脖子上到处是黏糊糊的,那滋昧不太好受。他指望到北京以后可以过得非常舒服,刚下飞机时也确实是满意的,可是不久,干燥使他受不了。其实,五月的北京并不是干燥季节,对本地人来说,这是比较舒服的日子;而南方人跑到这里来,恨不得马上回去。徐秘书不停地洗脸,陈政委离开招待所以后,他几乎一直在洗脸。总觉得脸上很快就会开裂,眼睑里面无时不夹着灰尘,很少咳嗽的人也有点咳嗽了。他看到那些从兰州来的军人活蹦欢跳,非常羡慕他们,问他们那里怎么样,回答是:比北京干燥。徐秘书暗自嘀咕:“可不要把我调到兰州去。”

  二十六岁的徐秘书已经跟随陈政委到北京来过多次了,永远不能适应这里的气候,无论春夏秋冬四季,任何时候来都是一样。北京是文化大革命的中心,这里每天都有最新最快的爆炸新闻,大字报的编辑们往往是画一个硝烟四散、弹片横飞的图案,旁边写上“爆炸新闻”或“最新消息”的字样,以引起读者们重视。凡有这类大字报出现,照例是要围上一大堆人的,一般从外地来到北京的造反者,最注意的就是这类大字报。面徐凯却并不抓紧陈政委不在的时机上街去走走,对爆炸新闻虽也有兴趣,但他能够控制自己。他只是一个秘书,又是很年轻的秘书,首长身上的重大责任不需要他分担什么,他只要按照要求认真地办事,像邬秘书一样,任何时候也不激动,不发愁,不着急,不失眠,有条不紊地行使职责就行了。但这个小伙子有一个至今不能克服的毛病,就是常常要带点感情到工作中去。他从道理上知道,秘书工作不宜带感情,而实际上总是做不到。从南隅飞到北京,陈政委一路上沉默寡言,就连飞临文化大革命搞得最热闹的武汉上空,也不探头看看底下的情况,始终那么默默地坐着,闭目养神。徐秘书知道,他的闭目并不是为了养神,而是为了当前的斗争。他的处境非常困难,身体又很不好,要承受来自上头的压力,又要抗住来自前后左右的夹力,还要抵御心脏病的威胁。徐秘书见他那样负担沉重的样子,感到当政委不如他当秘书好,但这两者是不能交换的。

  刚刚安排好住处,政委就到首长那里去了,这么长时间还没有回来,真叫人担心。首长又会谈些什么呢?是批评还是希望?是研究问题还是布置任务?是单纯要他参加斗彭,还是他自己也需要写检查?无论是哪种情况都是很难办的,一个难字无论怎样也摆不脱。徐秘书有一种思想准备,就是尽可能为政委出出主意,想想办法,减轻他一点负担。年轻的秘书怀着一颗诚挚的心,他敬重老年人,尤其是身经百战的老首长;他同情处境艰难的人,包括对被认为是反党分子的彭其。他逐渐意识到软心肠是干不了大事的,但又毫无办法,下一千次决心也硬不起来,目前他已向自己的缺点投降了,让它去吧!干不了大事就不干大事,能做点什么就做点什么算了。

  邬中来了,他夹着一个黑色的皮包,先把头伸进来望一眼,然后才抬脚进门。两个秘书见面,先一般地互问了几句,然后便谈起了正事。

  “彭怎么样?”徐凯问。

  “什么怎么样?”

  “斗他的情况怎么样?”

  “态度不好。”

  “还是态度不好?”

  “这个人完了!”邬秘书坐在床沿上,将皮包贴住肚皮,双手抱住,“不是一般的态度不好,简直是非常恶劣,首长十分不满,下决心要把他整过来,他再这么坚持顽抗下去,光凭这态度和现有的材料就完全可以定性了。”

  “是怎么斗的?”

  “分组斗,每组只有一个对象,其他人都集中攻他一个,各组斗出来的材料又互相交换作为炮弹,每天都有新炮弹,每天都有很厉害的斗争会。反党集团那几个人,一个个都瘦下去了,有的是硬顶,有的是软抗,几乎没有一个是态度好的。”

  “彭在这里交代了一点新的东西吗?”

  “没有,别说交代新的了,过去已经交代了的,现在又想推翻,别人交代了的,他也不承认,他就是属于硬顶的一个典型。”

  “会还要开多久?”

  “那还早呢!陈政委他们这一批人不是刚刚来吗?早得很,你要准备在这里久住。”

  “久住倒没有什么,只怕久斗……”徐秘书表现出一种难以捉摸的心情。

  “久斗怎么啦?”

  “久斗……会受不了。”

  “又不是斗你。”

  “当然不是斗我,斗别人也受不了啊!”

  “你怕厌烦是吗?”

  “不是。”

  “那是什么?”

  徐秘书想说又没有说,不说又压抑得很,扪住鼻子打了一个喷嚏,借机离开了几秒钟。等他再回到邬秘书一起时,邬中问他:

  “政委什么时候回来?”

  “谁知道呢,已经去了很久。”

  “我是在这里等他呢,还是过一阵再来?”

  “你就等着吧,说不定快回了。”

  他们两人的关系看来并不十分亲热,问一句,答一句,常常出现冷场。有时为了避冷,徐凯要邬中谈谈北京的见闻,邬中尽谈些小市民趣味的内容,诸如北京的菜市场跟南隅不同,都是用磅秤称菜哪,什么这里的啤酒是论升卖的哪,关于烤鸭要好几个人才能吃完一只哪,王府井百货商店的商品都是来自全国各地哪,大栅栏可以买到价廉物美的皮货哪,还有北京人说话口齿不清哪等等……听着听着,徐凯就腻了,他要邬中换一个话题谈谈文化大革命的事,邬中没有说的,于是又冷场了。

  徐凯心里老早就怀着一个疑问,一直想问问邬中,一直也没有问,今天两人呆在一起完全无事,便想趁此机会问问他,多次几乎开口,又多次咽下去。最后一次,终于有四个字从嘴边滑出来:

  “我想问你……”

  “问我什么?”

  “咹……”

  “怎么吞吞吐吐,像个女人?”

  这句话刺激了徐凯,表明邬中很瞧不起他,他一气之下,鼓足了勇气。

  “我问你,司令员现在成了这个样子,你是他的秘书,跟随他好几年了,你难道一点儿也不同情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邬中警觉起来,“你是说我必然同情彭其,必然与他划不清界限是吗?”

  “不是!你不要误会,我知道你把界限划得很清楚,所以我才想问你,怎么能够一下子就划清界限的?”

  “小徐,你到底年轻几岁。这有什么奇怪呢?这样的事又不是我开的先例,我们生活在这个年代,这个年代的特点就是这样嘛!你难道还是孔夫子那一套?有些人之间是共事多年的战友,彼此都曾经有过非常信赖的关系,一旦发生了大是大非的矛盾就决不留情面。只有这样才是正确的,因为是阶级斗争,你死我活的大事。”

  “当然,划清界限是正确的,但是人与人之间相处久了会产生感情,就像离开学校或离开一个连队的时候,同学和战友到车站送你,总有一些人流眼泪,除非是群众关系极坏的人。为什么在关系到一个人今后命运的大事上面,就没有那样的感情呢?真是奇怪,我有时钻进牛角尖去了,怎么想也想不通,你说这是什么道理?”

  “我没有研究过,也觉得你提出这样的问题来很奇怪,你是怎么啦,小徐?是不是有点同情彭其呀?”

  “你都不同情,我同情他干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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