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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第二十八章 将军愤

  彭其是怎样摔下玉带河的?故事要回头细叙。

  他在北京已经住了半年,半年里没有离开过特为他准备的那一套房间,半年没有呼吸过户外的新鲜空气,半年没有晒过太阳。他瘦了,皮肤白了,左腕上被手表长年盖住而形成的白印消失了。半年来没有擦过皮鞋,因为不见灰尘,不需要擦它。半年来没有同第二个人一起吃过饭,沤红辣椒和烟熏腊肉的味道已经记不起来了。这半年他过着隐居生活,像不得志的秀才,下决心关起门来著书立说,写字台上每天摆着纸笔,只见他常常坐在台前沉思。他的著作进展极慢,烟缸里的烟头倒掉又填满,倒掉又填满,桌上的稿纸却很少更换,烟头比字多出一百倍。他在这里住了半年,新的朋友只结识了七个,其中四个是轮番跟他谈话的,三个是负责监护他的。监护他的朋友他能叫出姓氏来,谈话的朋友连姓都不知道。他当了半年的俘虏,半年囚犯,半年木乃伊。

  最初,他经历了一段轰轰烈烈的生活,每天有十几个人围着他,机关枪和大炮无休止地向他射来,日复一日,渐渐地听觉开始麻木,害了慢性耳聋病。向他发动攻势的指挥人就是他过去的亲密战友陈镜泉,他看见他不断吹号、擂鼓、挥动指挥旗,驱使炮手们拼命地轰。要是别人当这个指挥,他彭其也许会老实一点,恰恰在陈镜泉面前,他要挺直腰杆更硬三分。他当然不知道陈镜泉是怎样被人操纵的,他只能看见前台的表演。人家把他在南隅挨斗的实况录音放给他听,他大吃了一惊,立刻跳起来大骂:“阴谋!他娘的阴谋!我不是这样讲的!有人搞鬼!害人!”在他的回击下,陈镜泉表情呆板,面无人色。彭其暗自得意,耻笑对手无能,所用的手段十分拙劣,作贼心虚,经不起反击。可他又上当了,哪知陈镜泉只是一块盾牌,盾牌虽被刺伤了,躲在后面的勇士却安然无恙。录音带放了一次又一次,彭其气得连话都不愿意说了,不管人家怎么吼叫,他紧闭着嘴唇,就是不张开。而在人们不注意的时候,他偷偷向周总理写了一封信,愤怒诉说了所有冤情。可是,谁能为他去传递呢?他只得把它藏在身上,等待有利的时机。

  热闹的阶段过去了,围攻的队伍不见了,陈镜泉也不再露面了。继之而来的是和风细雨,像黄梅季节的天气,不冷不热,天天一样,持之以恒。那四个专与他谈活的朋友就是在这段时间认识的。他们四个人好像是同一个妈妈生的,性格一样的温柔,态度一样的和善,进门脸带三分笑,出门回身一点头,说话轻声细语,举止文质彬彬,坚持委婉规劝,颇为体己贴心。怄火了,不生气,受了冷遇也不灰心。他们窃窃私语地告诉彭其,叫他不要过于忧虑,要爱护身体,晚上好好睡觉。只要承认了有组织有计划地反党,并表示接受教训,就可以既往不咎,一笔勾销;他们表示对红军老干部十分尊敬,并且把不知从哪里听来的关于彭其过去的英雄故事拿来津津乐道。这几个人真是可爱极了,使彭其对他们产生了好感。但是,无中生有的事实他不能承认,恐怕就连许淑宜或湘湘来劝他,他也不会承认的。他是有感情的人,用感情来打动他,他不会不动;但他更加重视原则性,要是把感情和原则放到天平上来称,那么感情就变得几乎没有重量了。他在几十年行伍生活中,最忌恨一个“假”字,假敌情可以诱使你兴师动众,千里扑空,乃至全军覆没。他感谢他们态度友好,但宁死不说假话,说一千遍一万遍也动摇不了他要说真话的决心。后来那四个可爱的朋友再不露面了,最后一次离开时也没有说明一下。彭其与他们相处已经习以为常,每天吃过早餐就等着他们的到来,像等待情人一样。一天等不到,两天等不到,他感受到一种类似失恋的孤单。从此,他只好找监护人说话。三个监护人都是青年军官,也像是同一个妈妈生的,一样地沉默寡言,常常半天不讲一句话。彭其主动找他们攀谈,顶多是你问一句他答一句,决不随便发挥,更不高谈阔论。开头,彭其曾经把他们看作敌人,因为他们执行着狱卒的任务,而自己则是被看守的囚犯,囚犯与狱卒之间,怎能不互相敌对呢!日子一长,敌对情绪逐渐模糊起来,以后反而萌发友谊之情了,你说怪也不怪。究其实,从敌对到友谊是很自然的现象,因为敌对的基础本来就很薄弱。从彭其的角度来看,这几个充当狱卒的青年与自己本无旧怨新仇,要不是有人把他们派来,他们大概决不会主动要求到这里来。与其说他们是敌人,还不如说他们是敌人手上的一把锁。如果有朝一日你把你的敌人击败了,他被你关进囚笼了,你也可以用这把锁来锁住他,不让他逃走;从监护人的角度来看,你这个被关的老头子对他并无威胁。你没有批评过他们,没有打骂过他们,没有夺走他们任何一点利益,他们恨着你干啥呢?归根结蒂,彭其与监护人之间暂时处于敌对地位完全是第三者所为,他们任何一方本来根本不需要这样。所以,时间一长,监护人和被监护人渐渐地打成一片了。彭其管他们叫小刘、小崔、小郭;他们几个也由原来的称呼彭其为“哎”改称为“彭司令员”了。从此,小刘去了小崔来,小崔去了小郭来,总是有一个人陪伴着彭其,使他不感到寂寞。

  日子像萤火虫的屁股一样,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每当开始亮时,彭其就得起床,然后是洗脸,吃饭,聊天,吃饭,静坐,吃饭,沉思……到黑了以后他又得上床,然后又亮了,然后又黑了……有时他想,把这个萤火虫的屁股砍掉,扔进大海去,省得它害得人一时爬起,一时躺下,折腾个没完没了。要是永远是黑的,就可以永远睡着不起来,多省事呢!

  萤火虫还是那样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不知不觉,彭其感到天气在起变化,早上起来必须穿毛背心了。他以为已到了初冬,因为近十年一直住在南隅,那里是要到初冬才偶然穿一穿毛衣的。后来向小刘一打听,才知道刚刚阳历九月初,离中秋节还有一些日子。于是他想起了月儿团圆的事。记得那年在井冈山,适逢中秋节没有战事,由陈镜泉提议把本村同来的四十六个同志(原是四十七个,彭四保未上井冈山就栖牲了)都找拢来,虽然没有月饼,不妨赏赏清月,围坐一起,互相勉励将革命干到底。除了九个人因部队不在这里和三个人需要执行任务以外,其他三十四人都到齐了。大家约定,革命胜利以后,一定要在中秋节来一次大团圆。那时候想得多么天真!打仗岂有不死人的!大团圆哪里会有呢!除非全部死光了,才可以在九泉之下团圆。不过,死了的虽然不能参加团圆,活着的三个却已团圆过多次,每次团圆都要把已经牺牲了的四十四人尽所能知地回忆起来。印象最深的除了扭着颈子死的彭四保以外,还有一个从小当叫化子最后仍是饿死的王一棍。王一棍本来不是他的正名,而是外号,因为有一年春节出门讨米,连破布袋子都被狗拖走了,仅剩一根打狗棍,所以得来王一棍的诨名。到后来参加共产了,人家还是那么叫他,连彭其也记不清他的正名了。“再也莫想团圆了!”彭其叹着气想道,“只怕就从今年中秋节起,月儿永久不圆了!”

  萤火虫的屁股还是亮一下,黑一下,亮一下,黑一下……真正到了中秋节那天,彭其却又忘了。晚上小崔来接班的时候,偷偷塞给他一个广东产的叉烧月饼。老将军捧着月讲,面对窗户,泫然泪下。这一夜西风飒飒,月色昏朦,空气干燥,寒气袭人。彭其不能开窗望月,因为窗户被钉死了,他只透过玻璃凝视着凄冷的街灯。由于有屋顶挡着,看不见街灯下的行人,但他猜想,大概人们都在低着头走路,望月的绝少。他胡思乱想,忽然想到月里的嫦娥去了。嫦娥躲进月宫大约有四千多年了吧?她怎么不感到寂寞呢?也许那孜孜不倦忙于伐桂的吴刚,也像小崔、小刘、小郭一样是月宫的一把锁?嫦娥所以不寂寞,多半是因为有吴刚陪伴;彭其所以不会寂寞到死,就因为有小刘、小郭、小崔。去他娘的!本来有妻有女,有战友,有上十万部队,却也要像嫦娥那样孤单。想起他的部队,就想到那些穿云破雾的英雄,他本来可以下一道命令,叫他们向一切囚笼开火,甚至向月宫挑战,但他与部队的联系已被割断了,英雄们听不见他的声音。要是陈镜泉仍像过去那样知心,他本来可以传递司令员的号令,可是他变了,站到对立面去了,指挥别人的队伍去了。什么团圆团圆,人跟人永远不会有长久的和气与团圆。盼望团圆是因为吃够了分离的苦,团圆过后,接着来的又是分离,“死结同心”是孩子的想法。干燥的空气蒸发了彭其脸上的泪水,新涌出来的眼泪又在被空气蒸发,他连月饼的包装纸都没有剥掉,双手捏住一掰,成了两半。天上的昏月还在团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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