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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你怎么啦?不说一声就走了。”追上以后,她问。

  “唉!”湘湘头也不抬地叹了一声说,“你真快活。”

  “不快活又怎么办呢?把自己愁死?”

  湘湘没有回答,问起了别的话:

  “你爸爸一点信儿都没有?”

  “跟你说了,没有。没有就是没有。”

  “还不知我爸爸现在怎么样了,去了半年啦!连信都不让他写一封回来,那些人真狠!还不知是死是活呢!”

  “我爸爸也是,”小炮抱怨说,“在北京住什么地方也不告诉我一下,想给他写信都没法寄。他要是死在北京了,还不知到哪儿去找呢!”

  “你别说这些了,好不好?”

  湘湘听不得“死在北京”这一类不吉利的话,这些话只能使她忧心更重。陈小炮一时想不出什么安慰她的办法,只得默默地送她一段路。

  一部深灰色的轿车在前方拐弯处一闪,朝这里开来了。

  “我爸爸的车!”陈小炮惊叫一声,接着说,“难道我爸爸回来了?他们怎么没告诉我一声呢?”

  轿车开到了她们跟前,刹住。陈政委推开车门说:“到哪里去?”

  “爸爸,”陈小炮拉着彭湘湘的手走近车门说,“湘湘正要问你事呢!”又转对湘湘,“你快问吧!”

  “什么事啊,湘湘?”陈政委主动问她了。

  “陈伯伯,我……”刚刚开口,她已哽咽得说不成话了。

  “你什么事啊?”

  “我爸爸……他怎么样了?”

  “他……”陈政委迟疑着,“他的情况我会告诉你妈妈的,你莫着急。”

  “干脆点说吧!”陈小炮插话,“他是不是能活着回来?”

  “你讲些什么!”政委训斥他的女儿,“怎么不活着回来呢!乱插嘴!湘湘,回去告诉你妈妈,要她放心,具体情况我会告诉她的。”

  说完车就开了。彭湘湘无可奈何地走回家去。陈小炮也无精打采地往回走。走了几步,忽然调头追上湘湘说:“让我去问,问到了我就来告诉你们。”

  陈政委登上楼梯来到走廊上,被那里的变化吸引住了,原来走廊两壁挂满了油画。大的约有半公尺见方,小的只有巴掌大。有的画着茶具;有的是煮饭的钢精锅和汤勺、碟子;有的是一个很脏的枕头,旁边放一个布娃娃;有的是胡萝卜跟白菜摆在一起;还有的是花瓶里开着一种破破烂烂的花朵;更有那根本不知道是什么东西的,只见斑斑点点涂得满纸皆是。所有这些艺术品都是用很厚的颜料堆起来的,有些画面上还看得出用刀子刮过的痕迹。实物的轮廓大都不怎么清晰,光线也都是很暗淡的,尤其是背景,几乎都是漆黑一片。

  “变成美术馆了。”陈政委一边欣赏着,一边独自议论开来,“我一不在家,你们就大闹天宫。……这是什么东西嘛,鬼画符,鬼画符……”

  陈小盔不知怎么也能听见走廊上来了人,开门一看是爸爸回来了,便慌了手脚,叫一声“爸爸”以后,立刻动手将他的美术作品展览会拆除。

  “你怎么不画一个人呢?”父亲问。

  “还没有到时候哩!先得把静物画好了,再来画动物。”

  “狗啊?猫啊?老鼠啊?”

  “不光是这些,人也是动物,能动的物嘛!”陈小盔说着,抬起手臂做了个一伸一缩的动作,表示他自己就是属于能动的物。说话的时候,眼睛盯着正在活动的手臂,没有忘记观察臂部肌肉在运动中的变化。

  父亲望他一眼,觉得好笑,开门走进了办公室。

  陈小炮跑上楼来,走进盥洗室洗了洗手,准备去找爸爸打听彭伯伯的情况。哪知徐秘书正好走进办公室,回手将门一带,把陈小炮关在门外。

  “政委您是先休息休息还是……?”徐秘书问。

  “不,”政委说,“这是大事,耽搁一分钟都不好,要赶快把江醉章叫来,要他准备一篇广播稿,马上报告特大喜讯。”

  在徐秘书拨电话的时候,司机将政委的行李送上楼来。除行李以外,还有一个纸板箱子。陈政委叫司机将纸箱打开,从里面搬出一个情致的小木箱来;再打开木箱,只见填满了泡沫塑料屑;掏尽泡沫塑料屑,便露出一尊青铜的毛主席胸像,高约三十公分。

  “这是林副主席送我的,是林副主席送我的。”政委高兴地反复强调着塑像的来由,以使司机知道。

  司机激动得“哦!”“呀!”“啧啧!”“啊!”不知说什么好,离开首长办公室时还再三回头瞻望。

  陈政委坐在沙发上,凝望着青铜塑像,脸上的气候由晴朗到阴沉,又由阴沉到晴朗,像悲剧和喜剧交错上演的舞台。这变化着的舞台色彩反映了他在北京的一段戏剧性遭遇。首先是,他惊喜地得到了林彪的召见。头天预约,第二天就叫他去了,副统帅如此恩厚,简直做梦都没有想到。拜见以前,他想好了整套汇报词,把彭其遭受冤屈的内容巧妙地夹带进去,哪知见面以后,谈话的计划完全被搅乱了。副统帅一开始就提到彭其,并表示此人非打倒不可,“阴谋家”、“野心家”,结论早已下定。陈镜泉只来得及说了一句:“我们听到下面反映了他一些不同的情况”,副统帅便连连摆手,表示不要听。还指示陈镜泉要站稳立场,跟他划清界限,在针锋相对的斗争中接受毛主席的进一步考察。这样一来,陈镜泉无法再为彭其辩护了,即使客观她反映伪造录音的情况也必定会被看作彭其的同党,那么,政治生命就已临终了。在谈话中,副统帅还提到江醉章的名字,看来是某个具有特殊地位的人将江醉章介绍给他了,他必须重用此人。副统帅暗示陈镜泉,在政治敏感性方面要向江醉章学习;不可把江醉章当成一般的下级看待。最后,副统帅夸赞了他们的像章做得好,再一次提到宣传部长江醉章很有能力。为了表示答谢,副统帅将某个军区敬送给他的毛主席铜像转赠陈镜泉。这次会见,特别是赠送铜像的事对陈镜泉是意义重大的,可以看作一笔资本或一张王牌,用来与江醉章抗衡,料他江醉章日后应该收敛一点了。这次会见,也使陈镜泉企图庇护彭其的梦想彻底破灭,想起老战友的悲惨命运,他心中总是压着一块石头。近几天来,他每时每刻都处在矛盾当中,得意和忧虑两种不同的心情常常交替出现,有时是复杂地交织在一起。目前,徐秘书已经通知江醉章马上到这里来,陈镜泉决心不让江醉章看出他心中的忧虑,便离开沙发站起来,在办公室里踱来踱去,让那只空袖筒轻盈地摆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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