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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司马莉已经出街。家里静得很,正是写稿的好时光。我必须保持头脑的清醒,免得因贪酒而再次断稿。茶几上放着两份报纸,都是我向报贩订的。我的包租人素无读报的习惯,偶尔走来向我借报,大多是查阅娱乐广告。不过,我自己也不是一个细心的读报者,虽然订了两份,对联合国在讨论些什么,一直不清楚。我之所以订阅这两份报纸,完全因为这两家报纸刊登我的武侠小说。有时,报纸送来了,下意识地翻一翻,根本不想知道玛莉莲。
  
  梦露为什么死;或者古巴的局势到底严重不。有时,报纸送来了,翻也不翻,剪下自己的两段武侠小说,就掷掉了。这些武侠小说原无保存价值,然而它是商品,倘被出版商看中,印成单行本,或多或少还可以拿到一些版权费。香港虽然多的是盗印商;文章在报上刊出,只要他们认为尚具生意眼,随便偷印,仿佛已经不是一件犯法的事了。不过,稍具良知的出版商还是有的,即使版权费少得可怜,对作者而言,总比被别人盗印好。我之所以将这些武侠小说剪下保存,没有别的用意,只想再换一些钱。我不是一个金钱至上主义者,然而我是穷过的。穷的滋味不好尝。睡在楼梯底必遭他人干涉;没有一毫子就买不到一块臭豆腐。

  我的心绪相当纷纭,为了避免睡楼梯底,只好将一些新生的问题暂时置诸脑后,坐下,写通天道人怎样飞檐走壁;怎样到寒山寺去杀死淫贼;怎样遇到了醉丐而被掌心雷击伤。……

  写好两段续稿已是下午两点。穿上衣服,准备出街去送稿,顺便吃点东西。

  麦荷门来了。麦荷门脸色不大好看。

  ——有什么事?我问。

  ——老邓说你断稿次数太多,触怒了社长。昨天排字房一直在等你的稿子,等到天黑,排副刊稿的工人不耐烦了,走到领班面前发牢骚;领班走到总编辑面前发牢骚;总编辑走去社长面前发牢骚;说你常常断稿,不但搅乱了排字房的工作程序,同时使编辑部的工作也无法按照预定计划进行。社长听了总编辑的话,非常生气,立刻将老邓叫去,问他手上有没有现成的武侠小说。老邓说是望月楼主和卧佛居士各有一部早巳送来,放在抽屉里已有相当时日。社长问他哪一部比较好,他说望月楼主的东西动作多一些。社长不假思索,就下令刊登望月楼主的东西。社长对小说一无认识,对于他,小说与电影并无分别,动作多,就是好小说,至于气氛、结构、悬疑、人物刻画等等都不重要。

  事情获得这样的结果,虽然有点突兀,倒也有其必然的理由。我不应该再喝酒了,只是我的心很乱。我斟了两杯,一杯递给荷门。荷门摇摇头,说是白天不喝酒。于是我将两杯酒一起喝尽。

  8

  金色的星星。蓝色的星星。紫色的星星。黄色的星星。成千成万的星星。万花筒里的变化。希望给十指勒毙。谁轻轻掩上记忆之门?HD的意象最难捕捉。抽象画家爱上了善舞的颜色。潘金莲最喜欢斜雨叩窗。一条线。十条线。一百条线。一千条线。一万条线。疯狂的汗珠正在怀念遥远的白雪。米罗将双重幻觉画在你的心上。岳飞背上的四个字。“王洽能以醉笔作泼墨,遂为古今逸品之祖。”一切都是苍白的。香港一九六二年。福克纳在第一回合就击倒了辛克莱·刘易士。解剖刀下的自傲。壕油牛肉与野兽主义。嫦娥在月中嘲笑原子弹。思想形态与意象活动。星星。金色的星星。蓝色的星星。紫色的星星。黄色的星星。思想再一次“淡入”。魔鬼笑得十分歇斯底里。年轻人千万不要忘记过去的教训。苏武并未娶猩猩为妻。王昭君也没有吞药而死。想象在痉挛。有一盏昏黄不明的灯出现在我的脑海里。

  ——他醒了?有人这样问。

  ——是的,他醒了。有人这样答。

  睁开眼,呈露在眼前的是一些失去焦点的现实。我被包围于白色中。两个人,皆穿白衣。一高一矮,一男一女,站在床边。我无意在朦胧中捕捉变形的物体。只是不能完全没有好奇。

  也许是粗心的希冀忘记关上房门,喜悦像小偷般潜出。紧张的情绪坐在心房里,不敢寻觅可触可摸之现实。

  ——你觉得怎样?穿着白衣的男人问。

  (我不知道,我想。这是谁?我根本不认识他,他为什么走来问我?一定是司马太太不小心,又将不相识的人放进来。……奇怪,窗外有刺眼的阳光;我为什么还睡在床上?是不是喝醉了?……昨天晚上,我在什么地方?喝酒?好像没有喝过。既然没有喝过,怎么会感到头痛的?只有醉后初醒才会有针刺的头痛。我没有喝过酒,怎么会痛成这个样子?)

  ——你觉得怎样?穿着白衣的男人重复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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