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3456网文网 > 现代文学 > 刘以鬯·酒徒 >  上一页    下一页
六十三


  那个无耻的徐娘,知道男人们不喜欢她那皱得似地图的肚皮了,幡悟于磁力的消失,竟将个半醉的男人与她的女儿关在一间板房内。

  (也许这不是第一次,我想。也许这个女孩子已染上了花柳病。多么可悲呀,一个未成年的花柳病者。)

  突然的觉醒,犹如剧终时的灯火骤明。酒不是逃避现实的桥梁。当现实丑到无法面对时,酒与水不会有什么分别。那一对可怜的眸子,如黑夜的星星被乌云掩盖。在这罪恶的集中营里,女孩子被逼动用原始的资本。

  一条街。来来往往的都是野兽。笑声不会钻入自己的耳朵,谁也不能从镜子里找到自己。

  有哑音狂呼号外,原来是赛马期的“战果”。

  周围都是不顺眼的事物,像攀墙草的茎,缠着我的感受。想逃;无处可去。最后,发现已躺在自己的床上,雷老太太在我耳畔说了一连串的问话,嘁嘁喳喳,犹如刚关在笼子里的麻雀。我有太多的谜,欲求解答,结果更糊涂。

  我哭。

  雷老太太也陪我流泪。

  于是我噙着泪水笑了,觉得这位老太太实在滑稽得很。当她说话时,声音十分微弱,教人听了,产生残烛在风中摇曳的感觉。

  然后她也笑了。也噙着泪水。

  让我静静地休息一下,我说。

  她叮咛我几句,走了。临走时,脸上仍有焦虑的表情,看起来,很像做母亲的人意外地见到突然受伤的儿子。

  忽然想到浴间有一瓶滴露。

  那是一瞬即逝的意念,扭熄灯,渴望走进别人的梦境。

  不知道继续活下去还有什么意义?但是十个活人中间,至少有九个是不想探求生存的意义的。我又何必自寻烦恼,人生原是上帝嘴里的一句谎话;

  36

  上午八点:翻开日报,在副刊里看了几篇黄色文字。

  上午九点一刻:我想喝酒,但是酒瓶已空。我伏在书桌上,将两家报纸的连载小说写好。

  上午十点半:雷老太太出街回来,说是信箱塞着一本书,打开一看,原来是《前卫文学》第二期。我仿佛见到了一个久别重逢的老友,情绪登时紧张起来。但是,当我将内文约略看过一遍之后,我是大大地失望了。麦荷门无法找到水准较高的创作;同时在译文方面也错误地选了一些陈旧的东西;一篇讨论狄更斯的写实手法;另一篇则研究莎士比亚的喜剧。狄更斯与莎士比亚无疑是世界文学史上的两个巨匠;但是一本题名“前卫”的文学杂志应该在其有限的篇幅中多介绍一些最新的作品与思潮。事实上,研究狄更斯与莎士比亚的专书不知道有多少,《前卫文学》偶尔发表一两篇评介文字,决不会产生任何作用。这样的做法,显然有悖于创办这本杂志的宗旨。但是我已变成一个依靠撰写黄色文字谋生的人,当然没有资格再给荷门任何忠告。我叹了一口气,将这本《前卫文学》掷入字纸篓。

  中午十二点半:我在“金马车”吃罗宋大餐,边吃,边联想到旧日上海霞飞路的“弟弟斯”与“。卡夫卡斯”。那些没有祖国的白俄们,如何用古老的烹调法去赚取中国人的好奇。

  下午两点半:我在“豪华”戏院看电影。一张陈旧的片子,依旧不失其原有的光泽。

  下午四点半:我在怡和街遇见一个老同学。他吃惊地问我什么时候到香港的,我说十几年了。他说他在这里也住了十几年,怎么从未跟我碰过头。于是一同走进情调优美的“松竹餐厅”。他要了咖啡;我要了茶。他敬我一枝烟,但是那是一种廉价烟,吸在嘴里,辣得很。问起近况,他说他在一家进出口商行当杂工。我听后,久久发愣,尝到了一种凄凉的滋味(一个大学毕业生,为了生活,竟在一家进出口商行当杂工。这是什么世界?这是什么时代?)然而他还在笑;而且笑得如此安详。他说他明白我的意思;同时用乐观的口气作了一番解释。按照他的说法:大学毕业生做杂工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即使拉黄包车,也决不可耻。重要的是:自己能不能安于贫?能不能减少自己的欲望?能不能心平气和地接受现实?

  下午五点半:与这位老同学在街口分手,望着他的背影,我见到了一个平凡的巨人。

  下午五点三十五分:走进一家书店,有人将乾隆壬子程伟元“详加标阅改订”的第二次木活字排印本百廿回《红楼梦》全部影印出来了。这是近年出版界的一桩大事,值得赞扬,如果一般惟利是图的盗印商也肯做一些诸如此类的好事情的话,对于下一代必可产生极其良好的影响。

  下午六点正:坐在维多利亚的长椅上,看落日光将云层染得……

  下午六点四十分:沿着英皇道向北角走去。十年前的北角像一个未施脂粉的乡下姑娘;今天的北角是浓妆艳服的贵妇人。

  晚上七点一刻:在“四五六菜馆”饮花雕。伙计特别推荐新的蛏子。我要了一碟。离开上海到现在,已经十四年了。整整芊四年没有尝过蛏子。想起似烟的往事,完全辨不出蛏子的鲜味。


123456网文网(123456ww.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